第2章 與陌生人說話(1 / 3)

1、與陌生人說話,這是少女小燦的工作。

在跟陌生人說話之前,小燦總要先要看看寶哥,像一個沒有主張的司機,在十字路口,緊緊地盯著警察。寶哥沒有警服,他永遠隻能穿便服,他皮膚有些黑,卻總愛穿白色的衣褲,看上去像從南洋到大陸來度假的商人,寶哥還喜歡佩玉,脖子裏的翡翠,露出一小截紅線,這點紅線,倒給他添了幾分天真。寶哥走路不緊不慢,彬彬有禮,看到老年人或小孩子,總要側過身子微微讓過,有種如沐春風的風度,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身份或品行。更何況,他的那雙眼睛,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真誠——正是這雙真誠的眼睛,在人群中有意無意地睃來睃去,接著,他停在某個陌生人的身上,撫愛而溫存地停留那麼一秒,或者兩秒,然後,他轉過來衝小燦笑笑。

下麵,輪到小燦了,她像是漫不經心地走上前,走到那個陌生人的身邊,靠他近些,再近一些,開始跟他搭話——隨便說什麼,世界上所有無聊的事情,所有無聊的話題,隻要能吸引了他的注意,讓他看著小燦,看著少女的眼睛,嘴唇,或者胸脯,像踏入一片芳菲的沼澤,毫無知覺沉浸進去,心甘情願地忘掉一些什麼,比如,他隨身的包,他褲子後的口袋。

第三步——就像一個完美的三段式邏輯推理,在兩段必要的前提和鋪墊之後,結論要出來了。丁東,他們三個中的最後一個,他上場了,像流星或閃電,突然降臨到那個陌生人身邊,訓練有素的手指,在某個細微的空間進行世上最精致最高超的舞蹈。

在丁東撤退之際,小燦與陌生人的交流,可能正達到高潮,他們一起前俯後仰地笑起來,小燦用手捂起嘴,如果天氣正好,陽光會在她的牙齒和指甲上發亮,無疑,這給大家一種美好的感覺,路邊的行人走過,甚至回過頭看看她與那個陌生人。

偶爾,他們會開開玩笑,用社會上精英人士的口氣,把他們三人的這種工作叫做物流——讓某樣東西在最短的時間內移動位置,改變主人。當代物流的精髓和升華。

事實上,他們也許可以從事其它的工作,像大街上的其他人——那些沒有被寶哥選中的陌生人——有份養活自己的工作,寒酸卻穩當的收入,一大早,一邊跑一邊吃韭菜合子,擠上公車,晚上跟同事到大排檔去吃流行的肥腸魚。而這些人、大街上的主要組成部分,他們那種勤勉生活的樣子,寶哥一向不大欣賞:他們的生活太踏實了,到了無趣和讓人心酸的地步,也缺乏跟陌生少女搭話的情調。寶哥的眼光總是從他們身上飛快地掠過,像鷹掠過荒瘠的平原。

寶哥欣賞暴發戶,那些善於鑽空子、空手套白狼的家夥,輕輕鬆鬆地走出來,身後的影子裏能聽見錢幣在叮當作響。寶哥會在人群中一眼看出這些家夥,他們顧盼自若、目空一切,這讓他厭惡,一邊厭惡一邊喜歡。寶哥知道,隻有這些人,才會有閑情逸致去跟少女搭話,才會讓丁東的手不會白白跳舞。

事情總體上就是這樣,像一個完美的難舍難分的連環套。寶哥目光的撫摸、小燦牙齒上的光亮、丁東指間精密的舞蹈。

而事情一旦開始,便不容易結束。這跟人生一樣,一旦生下來,活下來,便很難死去,哪怕隻要有一口肮髒的空氣,大家都還要拚了命地卑賤地活下去。所以,他們暫時就這樣了。

2、每天早上,他們會翻翻當天的報紙,然後商量今天去什麼地方,到車站,到購物中心,到書店,到遊樂場,到演出廳。等等。

根據不同的地點,小燦會決定她穿什麼衣服,她的衣服往往是決定出戰勝敗的一個重要因素。要吸引異性,但不能過於標新立異,否則會增加撤退時的危險。選衣服的過程痛苦而享受,就像那些身材走形的職業婦女,每天早上,她們在床上攤上一大堆衣服,然後想想當天的行程和安排,竭力表現出最恰如其分的一麵:能幹哪端莊啦嫵媚哪——事實上隻是虛構與自慰。

相比較而言,小燦或許要更加有趣一些,主要的是,她有兩個重要的參與者:寶哥和丁東。他們坐在客廳的地上,坐在小燦腳下,半仰著頭看,像看兒童在看電影,興致盎然、全心全意。

他們這時總在喝啤酒,一大早就喝,但很節製,每人一罐,慢慢地喝。像電影院裏的人小心地吃爆米花。小燦在裏麵換衣服。悉悉娑娑,隔著一層牆與一扇門,聽上去像是有一大群女人在試衣服,最上等的麵料,各式各樣的絆扣,拉鏈,蕾絲,墜帶。

小燦具有某種天賦,穿什麼便成了什麼,像一個出色的戲子,最大限度地進入他們所選定的場景——

在那個被選中的特定場景裏,以一個荒誕的身份,找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話題,跟陌生人搭話,所有不合理的因素加在一起,反倒成為最合理的存在:就像那些藝術家所追求的效果一樣。隻要她走近了,開了口,沒有一個陌生人會拒絕,他們的判斷力、理智、保守主義、道德潔癖會在小燦麵前全部失靈,像飛機駛入黑洞,心甘情願地墜毀。

好了,小燦穿好衣服了,他們的酒也喝完了。三個人像三棵棋子一樣出門了。當然不會忘了必要的道具。陽傘、眼鏡、包、報紙、大信封、購物袋、食品盒。這樣,他們看上去要正常得多,走在人群中,像再平常不過的年輕人。

順便說一下丁東,因為剛才忘了說他。都說相由心聲,在他身上,這個通俗哲學顯得有點可笑了。從對學識的占有上看,丁東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認得字剛夠讀報,一手字寫得可怕之極,別字比非別字還要多。可是他,偏偏有種白白淨淨的儒雅氣。他抿起嘴角微微地笑,像個最靦腆的書呆子。所有具有母性的女人都會想去摸摸他微卷的頭發。

3、小燦隨身帶著地圖,她會跟陌生人問一個地址,白暫的手指在地圖上像處女一樣移動。

她從不帶表或手機,這樣,她就可以打聽時間,順便談點別的。

在購物中心,她會請陌生人幫她找一下洗手間,因為沒有方向感,她可愛地糾纏不清。

在書店裏,她心血來潮地跟陌生人談起讀後感。

有時,她隻是望望天,跟陌生人談論天氣。

更多的時候,她即興發揮。她盯著陌生人的嘴,那上麵的胡碴,牙齒上淡淡的黃,有些歪的領結。她微笑:大哥,您這條領帶真好看,我也想替我爸爸買一條……

哦?這個呀……

與陌生人談話,像不確定的溪水,在無數的石塊與水草間跌宕。

小燦真喜歡這樣的工作。何況,工作夥伴也很好。寶哥和丁東,她在世上不多的親人。

4、小燦是從兒童福利院出來的。那地方,從前被叫作孤兒院,現在也有人喜歡這樣叫,帶著舊時代的淒苦氣息。

事實上,在那裏麵,也不盡是孤兒,有的是真孤,永遠別指望這世上有血緣相親的人相問了;有的呢是偽孤,像濫竽充數,像假死或昏迷——這孩子的親人仍是活著的,活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地方而已——這種偽孤,他們有種不自覺的小群體的驕傲,對未來存著巨大的同時又是不自信的期待,他們總覺得,某一天,良心發現的父母就會輾轉地找上來了,像電視裏一樣,家境富足,加倍地用物質來償還精神上的歉疚……

小燦就是一個偽孤,裏麵的媽媽們,比如,季媽媽、餘媽媽,她們都見過小燦的真爸爸,有的是背影,有的是側影,有的是衣服的式樣,總之,把她們零星的目擊加以放大,從各個方位綜合起來,像把福克納的多敘事角度加以捏合——小燦的父親是個子高高的人,衣著講究,很年輕,一圈不大常見的絡腮胡子,這使他看上去像個藝術家。他親手把小燦送到福利院的,他說他是在路上撿到的,包裹著小燦的毯子花紋精美。

所有的人都看出他是在撒謊,他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撒謊。但是他就這樣說了,語氣平靜固執:撿到了個孩子,她叫小燦。是的,在毯子裏,有張紙條,不像通常那樣寫著出生年月,而是四個字,像他的聲音一樣平靜固執:“她叫小燦”。

這樣,大家就叫她小燦。而別的孩子,他們的名字總是這樣:李真、李善、李美。何愛中,何愛國。蔣大寶,蔣仲寶,蔣季寶。

——這是媽媽們心血來潮的審美與趣味,她們愛護這些被自己賦予名字的孩子,像愛護田地一茬茬的禾苗,等這一茬熟了,大了,走了,她們會很自然地把情感歸零,重新愛起下麵一茬。養育院的情感,像植物界,而不像動物界。

而小燦,因為名字的原因,連植物界的體驗也不大完全。她這個名字,並不難聽,但怎麼說呢,因為不是媽媽們取的,她們總覺得拗口,出口就隔了一層。為什麼叫小燦呢,她們一邊洗衣服一邊說,一邊替孩子們梳頭一邊說,其實她們並不真的如此好奇,隻是她們想聊一會兒天,找一些話題,在工作時間打發時光,打發嘴巴。於是就說說小燦的名字,或者何愛國的兔嘴唇兒,蔣大寶兩條不一樣長的腿。

小燦從小就聽著,一直聽到大,她倒真的好奇起來,是啊,為什麼叫小燦呢。而媽媽們又開始說了:小燦,你那個爸爸,一看就是個有感情的人,將來,你若是有本事找到他,他肯定會認了你。隻要能跟到他後麵,這輩子都會是暖暖和和的。媽媽們說話並沒什麼水平,但“暖暖和和”這個詞,從她們嘴裏說出來,卻特別的有吸引力了。一輩子暖暖和和。小燦想想都要笑了。

這樣,有一天,小燦感到自己足夠大了,有頭腦了,就離開了媽媽們。小燦是想,呆在這裏麵,一天天過著而已,出去,也是一天天過著,但或許還會遇到他,那個給自己取名字的父親。

離開之前,她是有過暗示的,並且還留下了紙條。這樣,媽媽們不會太擔心,或者要到處去尋找。當然,即使沒有暗示、不留紙條,媽媽們也不會太擔心——福利院的孩子,要擔心,那是永遠擔心不過來的。

5、小燦站在街上的時候,寶哥和丁東已經在一起“做事”了。是啊,一起做事。這聽上去真不錯。他們很少具體的談到彼此的從前,偶爾模模糊糊的說上一兩句。寶哥,出來得很早,東北人,腿上有幾道像模像樣的疤。丁東呢,純粹是因為懶,對日常生活的厭倦,或者說,對危險生活的喜歡。總之,他們這樣的人,幾裏之外,相互就能聞到對方的味道——看一眼大家就明白了。

不如一起做事?他們兩個人端端膀子,相互看著頗為順眼,於是就一前一後地開始在街麵上走了。

一天天的,他們成了兄弟——一起死過,一起活過來;又隨時準備著一起再去死、再去活。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他們的情義更重要。

小燦的氣息與眾不同,在大街上飄來飄去,一下子飄到寶哥與丁東的眼睛裏。福利院出來的孩子,神情裏總有種跟外麵人不大一樣的東西,要麼就是無限的信賴,要麼是無限的戒備。小燦忽左忽右。一會兒是她主動跟陌生人搭訕。一會兒,又是陌生人主動跟她搭訕。她站在那裏,好像任何人拉著她,她就會跟著走了。

或者,寶哥與丁東互相看了看,他們正需要這樣一個女孩子。三個人一起做事,兩男一女,這裏麵有一種勻稱與穩定。像三角形,變化無窮,卻永遠緊密。

6、好的,我跟你們一起做。不過,我是在找人。一旦找到他,我就不做了。

小燦這樣回答寶哥與丁東。這之前,寶哥跟她說了他們以前所做的事,以及,她來了之後,將要做的事。他們很快發現,她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弱小、沒有主張。

完美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像一首許巍的歌。不勞而獲,無窮無盡。甚至還有某種道德上的沾沾自喜:前麵說過,寶哥隻看中那些有錢的家夥。

唯一有些不潔的部分是銷贓,但這個活兒從來不要小燦操心,她永遠隻負責最風雅最潔淨的那一部分:跟陌生人說話。對其它的事情,她好像永不知情。丁東如何下手、得了什麼、寶哥如何變現等等,她一概不問。他們也從不談起。前麵說到的精益物流,那已經是最露骨的暗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