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馬(1 / 3)

1、八分鍾。八分鍾可以說些什麼?劉小木一邊打領帶一邊暗忖。弄完了照照鏡子,又把西裝扒了,換上套頭毛衫——在“八分鍾約會”裏,他不應當以一個西裝男的形象出現,那會約等於中介從業者、保險推銷員與新郎官,小木可不願意,特別是新郎官,那終結自由的可怕身份,最好離他遠點兒。現在這樣兒多好,約會、性、情感、物質、浪漫、獨立,什麼也不缺。

出門之前,小木再次翻了翻手機短信加以確認,“自由人部落”對會員的聯絡都是采用短信通知:常府街十六號冷酷天堂西餐廳,晚九點。八分鍾約會,費用:男會員八十,女會員五十。新會員免單。

八十元,如果在那裏逗留一小時的話,從理論上講,劉小木可以先後與六七個姑娘進行光明正大的調情,多麼經濟而富有效率的模式,真該向所有缺乏耐心、渴望新鮮的家夥們吐血推薦!不過,效率與效果無關,姑娘,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動物,小木了如指掌卻又迷感不解。也許……嗯……他今天該表現得務虛一點,從而在一群以相親為潛在目的的家夥當中顯得與眾不同。

好吧,小木打定主意,今晚要跟她們談談玉生。

2、其實,劉小木至今還沒有見過玉生本人呢。那孩子在遙遠的東壩,地圖上找不到的窮鄉僻壤。但他每半個月給小木寫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跡,寫在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信裏,他總這樣叫小木:老大。奇怪,他從哪兒學來這麼一個江湖氣的稱呼?小木在回信中問他,玉生說:我看電視裏,一個人想死心塌地幫另一個人做事,都是這樣叫的。

他要幫我做什麼事呢。小木想不通,自己怎麼就需要他的幫了?難道僅僅因為那些“漂流瓶”紙條?

從小時候就開始了,小木愛玩“漂流瓶”。怎麼辦呢,家裏,父母們總忙事業與家務,學校裏,全是跟自己同樣嬌慣的獨生子女,各樣毛病一應俱全,自私而討厭,根本成不了朋友。他隻能每天縮在單人床上幻想,這麼大的一個世界,在陌生地域的某個角落,必定有那麼一個人,或男或女,與他同樣孤單,正等待他的呼喚與尋找……正是為了那個人,他開始寫紙條,裝進瓶子,等有機會遇到江,遇到河,遇到海,就盲目而熱切地丟進去,讓它隨水而去……不久,為了增加概率,他自作主張地擴大了“漂流瓶”的外延,礦泉水瓶兒、可樂瓶兒、啤酒瓶兒——隻要手邊有紙與筆,他都會寫一張紙條放到瓶子裏,內容大同小異,一連串以我開頭的陳述句:我叫劉小木,我是男的,我生於1980年,我很孤單,我在尋找一個朋友,或許就是你,請給我寫信,我的地址是……

工作之後,為了減少麻煩,他會利用星期天一口氣寫上許多紙條,放在隨身的衣服口袋裏備用,每走到一個地方,本城或外地,酒吧裏或馬路上,隻要手裏有瓶子,趁旁人不注意,他都抽出一張小紙條兒塞進去……總之,這麼些年,真不記得,他到底丟出過多少張紙條了。當然,從來都是黃鶴不返,或許,就算有人看到,也不會當真相信,這是個防衛過當的時代,任何一件事情,人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玩笑或欺騙,他們寧可相信那紙條是個惡作劇!

所以吧,小木其實也知道,什麼漂流瓶,這遊戲太過笨拙,本世紀不宜,現在,就是貼身肉搏過的男女,都未必有真情真義,何況不可知的陌生人?但是,那又怎樣,他就願意在這件小事上放縱一下自己,將近三十年的人生,精明冷靜到了頭,亦無聊無趣到了頭,就這樣蠢一回吧,誰說不能呢。

然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去年底的某一天,碰上單位組織“送溫暖、捐棉衣”,在他撿出來交差的那件舊棉夾克中,不知何時寫下的一迭“漂流瓶”紙條,放在口袋裏忘記取出了。這舊夾克,與別的舊衣服們,一路顛簸輾轉,經過一些富有政治作秀意味的交接儀式之後,到了東壩小學。六年級的玉生與別的孩子站在一起,排成彎彎扭扭的小隊伍,接過了那些過時且陳舊的城裏垃圾。

不過,小木的那件棉夾克,可是“蘋果”牌的,不管買衣服還是喝咖啡,他一向喜歡大牌。他知道,社會學家總在說,所有生於八十年代的家夥,一出娘胎就淹進了市場之潮,是物質一代、享樂一代——這說法對嗎?小木無意追究,但他想問問,而今,除了品牌上麵的LOGO,現在還能相信什麼呢?假模假式敗人胃口的玩意兒太多了,隨時都會澆得人一頭沮喪,他得對自己的心情負責。並且,當玉生成為自己的兄弟後,他多麼高興自己的“品牌迷信”呀,最起碼對得起玉生吧,當他穿上自己那件購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蘋果”夾克,那孩子一定也會體味到正牌貨的好處,拉鏈、帽子、袖口等這些細節上的妥貼與舒服……

3、第一個八分鍾,在劉小木說到“漂流瓶”的時候,結束了。那姑娘戀戀不舍的眼光停在他的鼻尖,她準以為小木純情而浪漫:“天,別人都在搞網絡,你還在玩漂流瓶?夠酷!那些紙條,你現在也帶了嗎?給我一張?”

“不,不能麵交。這得靠機緣,說不定它會在‘農夫山泉’裏與你相遇。”小木冷淡而俏皮地應付她,一邊站起身,開始移向下一個“八分鍾”對象。

這是一個戴著齊眉假發的姑娘,假發上別著流行的人造水晶發夾,黑白色高領毛衣,她把自己裝扮成了“效顰版”的奧黛麗·赫本,但效果實在太糟。沒關係,劉小木繼續往下講,從單位裏的送溫暖活動到他做工考究的夾克,一直到他做某日突然收到一封信。

“陌生筆跡、陌生地址,一封信,現在還有人能收到手寫信嗎?這有多稀罕!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漂流瓶!我的那些紙條兒們!天哪,無數張紙條,無數隻各種各樣的瓶子,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的回應!”

冒牌赫本做個堅決的手勢打斷小木,她指指手表,表情是“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意思:“對不起!讓我說兩句。我的職業是助理會計師,愛好烹飪和K歌;我身高159,體重54,三圍26、23、29;我大學裏談過一次男朋友,但沒有那種關係;我老家是山東萊城的,父母都已退休……”

悅耳的鈴聲幸災樂禍地響起,時間在她父母這裏終止了。再見了,赫本小姐,小木想,他是否應當抓緊最後一秒鍾提醒她:好的推銷員都不是急性子。

4、玉生的第一封信,夾在銀行對賬單與大眾證券報之間,像是隻呆板莽撞的小鳥,中途折斷翅膀,落到劉小木的桌上。

捏著信封,像握住小鳥溫熱柔軟的屍體,小木克製著讓自己猜想了一會兒,如同實習記者列采訪提綱:來自何處?性別?年齡?會寫些什麼?熱忱的回應還是無情的惡搞?手中的剪刀早等不及了,自作主張地親吻上信封的邊緣,一張有著淡綠格條紋線的作業本練習紙飄了出來。

老大:

你好!小弟我看到你夾克衫口袋裏的那一疊紙條了!那樣言真意切,真叫我心潮澎湃、徹夜難眠。你是專門放在衣服口袋裏給小弟我的嗎?你真聰明!走了那麼遠的地方都沒有丟。不過,你何必一下子寫那麼多一模一樣的?看上去,多可憐呀!

現在,小弟我要響徹雲霄地回答地你:我願意!願意跟你交朋友、做兄弟。

自我介紹一下,小弟我叫張玉生,十三歲,東壩小學六年級。我團結同學、尊敬師長,從來不打小報告。我語文比數學好,特別是成語,老師總誇我是活學活用。我貌端體健,玉樹臨風,但從不給女生遞紙條,因為我要等到長大了好好談戀愛,這方麵,小弟我其實很有研究。

言歸正傳,按照年齡算下來,我應當拜你為大哥。從今往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會發現,小弟我是個熱心腸的人,隻要我認了你做兄弟,你就一定不再會孤單了。

你放心,隻要搞到錢買郵票信封,小弟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再見!敬禮!

小弟:玉生

這信完全出乎意外——是個鄉下孩子,稚氣而假裝老練。而且,隻是緣自那些尚未來得及丟出的紙條!以一件擱置了十多年的舊棉衣為媒介!多麼解構,多麼嘲諷。但恰恰是這份陰差陽錯,包括那孩子的熱腸熱肚,讓小木一陣怔忡,好像有什麼小東西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心髒,又疼又舒服。

小木可以想象到那一幕:當玉生回到家,喜滋滋地再次穿上那件“蘋果”夾克,調整鬆緊帶,收好帽子,把手伸進每一個明袋,再伸進每一個暗袋……一定就是這個時候,他的指尖摸到了一迭窄窄的紙頭,一陣喜悅與好奇,他不動聲色,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打開來,看到了小木不知寫於何時的陳舊筆跡:我叫劉小木,我是男的,我生於1980年,我很孤單……

紙條有一小迭,十幾張呢,張張一模一樣,像個真誠而急迫的結巴。並且,一定發黃了,筆跡都洇開了吧。但沒關係,死去的某一瞬間,舊時光裏的小木,小木的無聊與焦灼,在玉生的手裏,又複活過來。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劉小木啊,他對自己說,你開始有了一個鄉下的小兄弟了。也好,有聊勝於無。這手掌向上、乞討情感的孤獨生活,多點什麼,總不是壞事。

5、小木把頭向前伸去,這第三位姑娘以為他要講個人隱私,也體貼地把頭往他這邊靠近。她耳朵上掛著藍色耳環,燈光下非常璀璨。對著這璀璨的光圈,小木對她複述了玉生的第一封信。

從“老大”的抬頭開始,她就笑起來,耳環顫抖,劉海垂下。此後的幾次大笑,均笑得恰到好處,這說明她至少有點幽默感:“我說,這真可以入選年度最無厘頭事件了!不過,你得拿出老大的樣子呀,給人家寄點郵票與信封!別讓那孩子還倒貼錢來撫慰你!”

謝天謝地,總算有這麼個姑娘,能聽進去小木的話了,而不是急著推銷。也許他該向她伸出手,邀請她退出車輪戰般的“八分鍾約會”,然後他們就可以坐到另一邊,光線稍暗的地方。

你叫什麼?劉小木今晚第一次詢問姑娘的芳名,他相信他的眼神應當足夠誠意。

龍貓。隨口報了個宮崎峻動畫片主角名,一邊微笑著站起來,她丟下小木,走向下一個八分鍾。

不是我負人、就是人負我。永恒的交往定律。罷了,這無聊的夜晚。小木索然無味地迎來下一個灑了過濃香水的姑娘。

1、算是因為龍貓的提醒吧,劉小木給玉生又寄了一批郵票與信封,同時,在信裏,他跟玉生提了提那糟糕的約會,因為玉生一直很關心他的終身大事,總以為這便是小木孤獨痛苦的唯一原因。有一封信裏,玉生還專門談到這個問題,滿口的老成與世故:“老大,替我找到嫂夫人了嗎?你快三十了,不小了,要隻爭朝夕呀。我堂叔跟你一樣大,今年都生二胎了,老大,你知道嗎,現在的計劃生育,是計劃生二胎,隻要弄到二胎的指標,就可以生了……等你找到嫂夫人了,如果想生兩個,小弟我來想辦法,替你搞二胎指標。”此後,幾乎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向並不存在“未來嫂夫人”問好,像是故意給小木壓力似的——他準以為自己這一招用得非常巧妙。

小木給他弄得煩,索性跟他實話實說,怕他不懂,就打比方:“玉生小弟,燒開水你曉得吧,燒到一百度,就滾開了。如果,拿結婚來比作燒水,我這樣兒的——我不是水,而是另一種液體,沸點高,三百度、五百度,都滾開不了,總之,不管喜歡誰,真真假假的,總糊塗不到頭腦一熱就沸騰就結婚成家的地步,現在你明白了嗎。不要管我,我是活該,也挺好……”

這下倒好,玉生見劉小木默認“活該”,自以為抓到症結所在,信一封一封地來了,不知從哪兒找來些半通不通的陳辭爛調。

“不是不報,緣分未到。你一定要堅定信念。電視裏有句廣告詞說得好呀:我能、我可以!老大,要沉住氣啊!”

“世上,隻有剩飯剩菜,沒有剩男剩女。老大,不用灰心,你肯定不會剩下來的。”

“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紙。老大,不如想想辦法,讓女人主動追你嘛。”

最滑稽的是在最近的一封信裏,玉生給小木寄來了用紅紙包著的一小撮草灰,信裏,他這樣解釋。

老大,這紅紙包裏的灰,可不是普通的灰,是小弟我問‘灰娘娘’請的。昨天,我的幾個堂姐在家裏做法事,請‘灰娘娘’,灰娘娘是誰,是土神仙呢,你聽說過嗎,可能是有點迷信,但迷信這個事情,我爹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就信一回吧。關於你找對象的事,小弟我替你燒了幾把香、磕了三個響頭,才討到這灰。

老大,聽我我一回,這灰,你一定要隨身帶著,它就是替你保佑緣分的。有了這灰,你就不要再放紙條了。我不要你再那樣可憐巴巴,我希望你早點成雙成對過熱鬧日子。真的,我就是這麼跟‘灰娘娘’許願的。

“請你一定要放在貼身的口袋裏,不出半年,事情肯定就篤定了。咱們就拭目以待吧。”

玉生,真是難為你替我磕的那三個響頭呀,這世界上,哪裏還會人能對我這樣子呢。小木當真把那紅紙包兒給放到身上了,想想這也挺荒誕的,他從來什麼都不信的,偶爾這麼信一回,倒也是樂趣呢。

更荒誕的是:就在小木把玉生“請”的草灰放在身上的第二天,他再次碰到了龍貓——上次拒絕他的那姑娘。說實話,也僅僅是因為她的拒絕,他記住了她。

2、“嗨,第二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小木故意弄得自來熟,老遠就衝她熱絡。

她衝他敷衍地笑笑,顯然,她完全忘了。還是那對藍色的耀眼耳環,陽光下刺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