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們
對缺乏觀察力和想象力的人來說,他們隻是醫院裏極為平常的一對。男人坐在輪椅上,臉上帶著病人常見的那種厭倦和冷淡。女人在後麵推著,從姿態的生硬上可以看出,她並不習慣於這種以照料麵目呈現出來的依附角色。如果輪椅是遙控或電動的話,她寧願與男人並排走,或者走在前麵。半坡的高跟鞋咯登咯登。
供病人們休息散步的是住院部兩座樓房之間的中庭,四周有著刻意曲折的長廊,圍著一些植物、假山及鵝卵石。每天上午、下午,他們都要順著長廊長時間的散步,跟其它的那些病人一樣,好像這是他們能夠打發時光的唯一途徑。
男人不是生病,是遇到了車禍。肋骨斷了三根,股骨粉碎,雙耳鼓膜深度穿孔,聽力喪失,正在等待進一步的治療。
散步途中,他們經常會碰到別的輪椅。高位截肢。視網膜脫落。腦裏長了瘤。中風偏癱。輪椅們在長廊上交錯而過,互行注目禮,掂量彼此不幸的份量。
這時候,人們才會發現他們與別的輪椅們略有不同——她,一直在跟他說話,聲音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沒有音樂,沒有感情,沒有廣告。拐彎了、歇下了、被小石子絆住了都不停下,像一台接上了永動發條的八音盒。
唉呀,我知道了。一些病友在背後咂著舌頭猜測道。這可憐的女人一定是在試圖刺激他丈夫的耳膜——就像對付植物人,是吧,她準以為話說得越多耳膜就越能恢複。唉,誰知道呢。
2、他
再一次睜開眼睛,除了渾身有點疼,似乎沒什麼不對。不過,肯定還是有什麼不對,醫生們站在周圍,像看著一具屍體那樣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動動手再動動腳,不都在嗎。四周安安靜靜的,安靜得像一塊嚴實的巨大幕布,所有的一切都裹在後麵。
她走近了,嘴巴撇起來,那是要哭泣的前兆。他們的嘴唇開始翕動,一邊把她拉下去。
接著有人來看我了,他們還是那樣,像看著屍體那樣地看著我,一開始都不說話,接著就相互動動嘴唇,然後跟我拉拉手拍拍肩。最後他們無聲無息地走了,像二十年代裏的默片,夜晚廚房地麵的蝗蟲,顯微鏡下的某種人形菌。
我看見她的嘴向我湊過來,緩慢地一張一合,柔軟的舌頭在裏麵上下翻動,臉色漸漸變得緋紅。幹什麼,她是在叫喊?還是在醞釀一個高潮?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這張嘴不大,談不上紅潤或者豐滿,上半部還有一層薄薄的絨毛,不過,無論如何,它是典型的女人之唇。當它們抿起來,兩角會出現幾絲令人遺憾的紋路;當它們張開,像一個不太標準的圓,並呈現出一個深邃迷人的世界——牙齒若隱若現,舌頭翻滾纏繞,喉部悠長濕潤……我甚至記得,九年前我們的蜜月期,這張嘴曾經帶給我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愉悅……
不過,她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這會兒她把臉挪開去一些,筆直地走在我的身後,但我知道,她的嘴還是在一開一合著,交替著不同的形狀,她的神情有些可疑,那不是悲傷、焦急、慍怒或者別的什麼,準確的說:她沒有表情。除了在“說”,她臉上沒有別的。就像在嚼一塊口香糖。我偏過頭去,注意到她的下齶骨、咬合肌,還有脖子處若隱若現的幾根發青的血筋。
世界安靜了,我終於得以仔細觀察每一樣進入視線的物體和人了。聾子的視力,就好比瞎子的聽力。此消彼長。
不過,真可笑,她到底在說什麼?明知道我聽不見,她為什麼還要說?
3、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