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慢慢黑了下來,阿丁把“回收香煙”的牌子豎到小店外,他根據經驗調整了一下角度,使得路燈的光正好打在白牌子上,這樣,那歪歪斜斜的幾個字似乎就顯得有些像模像樣了。他走到遠處,然後像馬路上的陌生人那樣一邊走一邊無意中看看:回收香煙。挺好。
正好是晚飯時分,剛才忙過一小陣子,那些剛剛下班的人或者是晚上吃得比較早的人會停在他這裏買煙。紅梅。飛馬。秦淮。中南海。芙蓉王。黃果樹。
阿丁注意到,買廉價煙的人總是眼珠不錯地盯著櫃台裏的煙看,像看著一個赤裸的女人似的,他們急慌慌地把紙錢掏出來,換成煙,馬上急慌慌地撕開,掏出一根,像粉子那樣眯著眼深吸一口,然後才慢慢地核對阿丁的找零。通常他們是這附近工地上胡子拉碴的工人,或者是小飯鋪裏打下手的年輕夥計。
而那些買好煙的家夥,則會帶著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個勁兒地打量他的店鋪,上上下下地看一圈,然後再長時間地仔細地盯著他,研究他的底細似的,有些個刺愣的還會輕輕地啐上一口:別弄假煙唬弄老子,當心老子找人砸你的店。
那是那是,假一罰十。該砸。阿丁忙不迭地打包票。這些人往往是本地人,帶著城市土著特有的主子勁兒,好像一切的外地人都是拙劣的騙子。
忙過晚飯這陣子,會閑上好一會兒。這一閑下來,阿丁就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像煙鬼們閑下來不由自主地叨上一根煙似的,不過阿丁不抽煙,這是他的職業底線——他隻是轉頭去看看老婆的肚子,大了,一天大似一天。好像就是被他這樣看大了似的。
阿丁不是第一次做父親了。唉,說起緣由來就有些陳舊了。兩年前,把不到兩歲的女娃丟在老家,大老遠的跑到這個城市來,一來當然是為了打工賺錢,但最主要的,是為了不受村計生幹部的幹擾把老婆的肚子再一次弄大——村子有不少人都是抱著這樣的雙重目的出來的。
阿丁本不是重男輕女的人,可是,他是村子裏的鄉下人呀,哪裏就能超脫了。要知道,鄉下的女子,嫁出去便成了別家的婆娘了,要在男人家熬年月養公婆呢,跟家裏就沒什麼瓜葛了……老了忙不動的老爹老娘,沒有力氣掙口糧了,又沒有退休工資,沒有養老保險,隻能跟在兒子後麵搭碗熱飯吃,生病了,隻有兒子才會替他花錢到醫院抓藥,死了進棺材了,得指望兒子替自己扶棺材,否則,連閻王爺都不肯收,要成孤魂野鬼的……阿丁是知道這些利害輕重的,沒個兒子,就會成為生活中致命的缺點與弱勢,都沒人看得起,連吵起駕來都會被人指著鼻子罵:神氣什麼?連兒子都沒有的!缺後代!辱沒你先人哩!一提到這個,那被罵的那方就算占了九九八十一條理,也會立馬癟下去,臉色辣紅起來,跌到下風……
因此,阿丁希望自己是個不幸之後的幸運者,養孩子太費錢了,他最多隻能負擔兩個。可是,菩薩到底會不會幫他這個忙,讓他一準生個兒子呢?這樣一想,他便會一再地側過頭去看老婆的肚子,像徒勞地看一頂魔術師的帽子,每看一次,他便會更加迫切想到那個高深莫測的謎底,然後感到一陣陣口幹舌燥,像忽然走到沙漠裏去了似的。當然,阿丁事實上從未到過沙漠,他隻是這樣給自己打個比方。除了這個城市,他沒有去過任何別的地方。他承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鄉巴佬,他也從來沒想過要變成一個半真半假的城裏人,他對這點絕對沒有非分之想。
他現在所想的隻是兒子,還有半個月,那孩子就要出來了,求求你,老天爺,我阿丁不要發大財,隻做點小本買賣。不要長命百歲,哪怕偶爾有點小毛小病。不要做城裏人,哪怕混不下去了還是滾到鄉下老窩。不要老婆永遠年輕漂亮,哪怕她越來越難看。隻求你,隻求你這一條,讓我二胎生個兒子。
這是阿丁的祈願辭。他用最卑賤最討好的語氣向老天爺祈禱,不過,他可能想不到,這祈願同時又是多麼狂妄多麼輕浮呢:生個兒子,這是老天爺能幫忙的事嗎。
2、零星的生意又來了。這有效分散了阿丁的注意力,他得以把眼睛從老婆的肚子上移開,而方才的焦躁感也慢慢消失了,他想起自己這是在站店呢,又不是在菩薩廟。
他用一隻眼睛、一半的心思在招呼顧客,拿煙遞煙,但另一隻眼另一半心思卻一直在留意著街麵上來來往往的人,那些拎著包的人,那些像是無意中看看他牌子的人:回收香煙。
快到中秋和國慶了,這是煙酒回收的旺季,他簡直希望全城的人都能看到他的這塊牌子,然後,他們會像退休老太太買特價雞蛋似的在店前排起一支歪歪斜斜的小隊伍,每人都會拎著幾條軟中華或金南京,阿丁則會像超市促銷員那樣,熱情洋溢地拍著手一個個地招呼……
可是,不可能。沒有比回收香煙更加偷偷摸摸的交易了。那些人,總是要等到街上的人越來越稀疏了,才慢吞吞地出現在巷子裏,他們喜歡拎著一種黑色的垃圾袋,像隻是出來扔晚飯的剩菜似的。他們把剩菜提在手上,上半身謹慎地向櫃台靠攏過來,用疑問的口氣低聲報出煙的名字,阿丁則殷勤地探過頭去,用同樣輕微的口氣說出一個價錢——這樣的交流其實是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在回收香煙的價錢上,同行們有一個大致的約定,就像是官方價格那樣,上下浮動不會太大,關鍵是要看貨。
給我看看。阿丁迅速地瞥兩眼他的主顧,他要獲得對方的第一印象,以提防故意的騙子,或是無心的騙子——他們拿假煙來騙他白花花的票子。
主顧們掩飾著向四周看看,再一次確認他的安全與隱私。然後,才皺著眉頭不情願地把貨拿出來,好像阿丁提出要看貨是對他的一種汙辱。阿丁在櫃台下快速地搓搓手,神經興奮起來——這是最為關鍵的一步了,他要靠這雙手來掙這筆錢了。
在識別真假貨方麵,阿丁還是有一手的。外觀——封條是否完好。膜紙——用特意留長的小手指甲挑挑,用手使勁地往下抻,看看鬆不鬆。條形碼——核對跟廠家的編號是否相符。暗記——用熒光小手電從不同的側麵照。前麵這幾條屬於比較機械的,沒什麼技術含量。阿丁真正的特長在手感方麵,在味道方麵,在重量方麵,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另外,還有一些阿丁自我總結出來的規律,比如,同一個人拿來兩條一模一樣的煙,通常會有一條是假貨;再比如,那些衣著拘謹、神情不安的人,可靠性反倒要高一些,反之,則要倍加小心。
OK,成交。伴隨著短跑衝刺般的劇烈心跳,阿丁的喉嚨緊了緊,然後又鬆了鬆。主顧的臉上開始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並表現得更加矜持。阿丁把煙收起,然後從櫃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摸出一些百元大鈔,他從裏一張一張點給主顧,而往往就在這個時候,他還會有一種誤吞了毒藥般的緊張與眩暈,萬一,這次失手了……好在,這一過程很短暫,那主顧拿了錢便消失了,而煙,則一動不動地在躺在他的鋪子下麵,並且,將一直躺在那裏,直到星期三上午,那個騎著摩托車沿著街麵店鋪收煙的家夥,來替它們下結論:真或者假。這之前的時間,阿丁就像在等一次宣判:他是無罪的,那代表他每條煙將能賺上十五到二十……他是有罪的,那六七百塊錢就等於是打了水漂……
十點的樣子,或許已到了十點半,總之,很遲了,阿丁終於等到一個人了。她離他這店還有很遠,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來找他的。她是阿丁的老主顧了。這一兩年,每逢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節假日,她都會不多不少地拿個兩三條來,她的貨從來沒假過。阿丁每次看到她,都像看到紙票子在向他款款地走來,帶著城裏少婦特有的那種講究與細致。
阿丁盡量不惹人注意地悄悄看著她走近。
3、從家裏走到這家小巷的煙店,亦梅要走二十分鍾。遠是遠了點,但可以確保在這裏碰不到任何熟人,這是丈夫叮囑過無數遍的:“否則,我寧可把它們當垃圾扔掉”。
亦梅的丈夫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細想起來,他似乎並沒有別的才能,好像就是憑著那種謹慎——緊抿著嘴唇、慢條斯理、三思後言、三思後行,幾近遲鈍——這麼多年,他終於謀得了一個小小的官兒。這官兒簡直小得可憐了,絕對不俏,不跳,不引人注目,在某些場合,簡直連個小老百姓都不如似的。但丈夫在黑夜的被窩裏沉吟著說了他最不謹慎的一句話:但凡是中國的官員,哪怕是指甲蓋兒大的官,就總會有一點小小的權力,而權力,總歸會變成好處,你就耐心瞧著吧。不過,亦梅,這話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任何人都不能說,一說我就完蛋了。
亦梅有些瞧不上丈夫這種酸而小器的勁兒,但她還是感到淡淡的高興。畢竟,誰會不喜歡好處呢?比如,煙。
丈夫不抽煙,熟人們都知道他不抽煙,那些人也知道他不抽煙,可他們一出手就喜歡送煙。煙在這裏已經不是煙,而是一種度量衡,是一句潛台詞,是一個手勢和眼色。在傳遞過程中,從出發點到終點,好像都沒有人仔細看一眼的,就任它們放在那裏,像張沒寫字的紙似的,像份過期雜誌似的。可是,在每個當事人的心上,它卻保持著作為一份禮品的典型價值,好脾氣地呆著,直到需要發揮作用的時候。
等到那些人走了,丈夫還是毫不在意的樣子,看都不看一眼,他知道亦梅會大概地審看一番,再仔細地收好,然後,在某個平淡無奇的晚上,等孩子睡下,她會略帶神秘的樣子,拎起一個跟香煙牛頭不對馬嘴的紙袋子,出去了。
我散個步去。亦梅總是這麼跟丈夫說。
丈夫讚許地衝亦梅無聲笑笑,他欣賞亦梅這種低調的作風,到底是這麼些年的夫妻了,她有些領悟了,有些懂他了,也有些像他了。
事實上,做丈夫的太過感覺良好,以致有些誤解了。亦梅並不像他,一頂點兒都不像。她之所以順從丈夫的暗示,選擇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隻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做一次較長時間的單獨散步。對一個主婦來說,在一天的無聊與疲憊之後,這或許是她唯一的自由時光。
客觀的看,作為一個女人,亦梅就應當算是幸福的吧——收入一般卻比較輕閑的工作,忠心的丈夫以及他所帶來穩定收入,新換的四室公寓,保持得不錯的身材與皮膚……可是真奇怪亦梅沒有幸福感,隻有揮之不去的厭倦感。也許,在骨子裏,她還有著上大學時的那種脫離實際的調調子,幻想散漫的、帶些誇張與戲劇性的生活:喜歡穿條紋襯衫的伴侶;到未開發的內陸旅行。碩大的寵物狗。深夜的電話。傘下的親吻……可是實際上呢,她過得多麼庸碌多麼平常啊,每一天的每一小時都被分割得死死的,鬧鍾尖叫下的準時起床。牛奶與雞蛋。鍾擺一樣刻板的工作。接孩子,輔導功課。雙休天到雙方的父母那裏看望。到商店買下一季的衣服,到書店替孩子買老師指定的參考書。送孩子上補習班,大掃除洗被子……當然時不時的還要參加一些所謂的飯局,跟丈夫的上司、客戶或相互利用的朋友們一起聯絡感情,並且要得體、要熱絡、要敬酒、要被敬酒,要跟他們的太太寒暄,要對他們的孩子表示出由衷的喜愛……這樣的日子她都可以一眼望得到頭,四十歲,五十歲,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可是她能抱怨什麼呢?這是她自己精心選擇和努力追求來的生活,是她自己一步步走成這樣的,這是無法悔棋的生活……她的那些幻夢在二十歲時是值得鼓勵的,在二十五歲時是可以原諒的,可是這都三十五了,還渴望著狗屁的激情與變化的風景,那就是有毛病了吧?就不太正常了吧?不要叫別人給笑話死了麼?
也許唯一可以放縱自己的就是晚上偶爾的獨自散步了,她可以目中無人,胡思亂想,冷若冰霜,像是一個孤僻症患者,像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為了這樣的散步,她總是先把家裏按排得妥妥當當,地上抹過一遍了,孩子睡下了,換下的內衣都洗過了,丈夫在看電視了,明天的早點也準備好了……這樣,她才開始細心地用熱水把手、胳膊、臉好好洗一洗,她給自己薄薄的抹上一層蘆薈霜,把頭發梳梳順。最後才解下圍裙,換上一件正式些的外套……然後,一個人清清爽爽的走在路上,微涼的風吹過來,摟抱著的情侶們在暗處接吻,公交車饒舌的大聲報著站名在路上開開停停……這讓她有一種甜絲絲的錯覺,好像她又成了一個年輕的姑娘,正走在一個通往未知約會的路上……
4、阿丁耐心地看著那個他的老主顧。他知道她走路一貫都是這種樣子,慢,飄,像在水中一樣,像在天上一樣,像在夢裏一樣,但每一步都走在一條看不見的直線上,在無意中顯出迷人的韻律。她手中的那個紙袋子裏,不像是裝的含有尼古丁的香煙,而是一種什麼奇異的花,一路上都在逶迤著散發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