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劉開強今天不行了。一個星期才一次,可他竟然還是不行。他翻下身來,連抽煙的興致都沒有了。
沒關係,正常,咱們歲數都在這裏了。葉春春輕描淡寫的,一邊光著腿到衛生間洗洗弄弄。這些年,他們做事從來都不脫上衣,開始起來方便,結束起來也方便。不過這會兒,從後麵看過去,老婆的兩條細腿就顯得有些滑稽,跟性感完全扯不上邊。劉開強看看自己,也好不到哪裏,開了這麼些年的車,兩條腿都有些萎縮了似的。
但是,剛才,葉春春說得不對,很多人也都誤會了——那事兒,其實跟歲數沒多大關係,就像車子似的,跟車齡並沒有絕對的關係,隻要發動機好的,都可以跟新車飆著玩兒呢。劉開強今天就是發動機不行了——那玩意兒嬌得很,心裏一有事,它就做不了事兒了。
這事還不是一般的事。跟方向盤有關,跟自己的吃飯家夥有關——機關要車改了。
本來,劉開強以為自己會開一輩子車的,會在方向盤上摸一輩子的。就像那些忠厚賢惠的女人,以為她們一輩子會跟定一個男人。沒想到,有這麼一天,方向盤變心了,它不要劉開強了——這比喻聽上去有點岔氣兒,但也差不離,大多數人,五十年代以上的,對工作崗位、對一技之長的那個死心塌地勁兒,就跟一廂情願的男女關係一樣,多少年下來了,皮連著肉,肉連著骨,骨帶著血的,是怎麼也分不開了。再說,都恁大歲數了,都恁老的一把骨頭了,劉開強實在想不出,他這雙手,除了摸方向盤摸老婆的身子他還能摸什麼?他還會摸什麼?
葉春春洗完了回來,兩條腿更白了些的,亮亮的泛著光,劉開強忍不住上去摸了一把。葉春春卻正經推開了,一邊套上皺皺巴巴的睡褲:行了,咱們還是好好合計合計。你不說,別人跟我說了,機關要車改,小車班是明擺著要散了。你打算怎麼辦?葉春春在雖然在二級單位,對機關的事卻是一清二楚。
葉春春這麼一說,劉開強伸出去的手停了下來,剛剛活泛起來的那話兒又重新塌了下去。他歎口氣,點棵煙,訕訕的反駁了一句:也不全散,還要留幾個,給領導們備著,有個小長途或其它什麼的還是司機開。
這不結了,趕緊活動呀,隻要不是一棍子全打散,哪怕隻留一個,咱就得爭取做那一個!葉春春像要求孩子作文考滿分似的,提了個不可能的要求。葉春春是天生的人精,在單位裏是總帳會計,大小是個頭目,門門道道的也算見多識廣,對司機丈夫,口氣裏有意無意的就有些高了。
想若幹年前,可就不是這麼回事兒了。劉開強看著手中的煙——從前,隻要他一拿起煙,葉春春可就趕著把打火機往嘴上湊——曾經闊過呀,司機劉開強當年曾經闊過。
2、劉開強第一次摸方向盤是25年前,在部隊裏,這好運是如何撞到頭上的就不說了,反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運”,總離不開“找人送禮”這條暗道,總之最終劉開強成了部隊裏的吉普車駕駛員,整天接送首長或首長家屬,少吃了無數的苦,多沾了無數的光,入黨都比別人早半年,特別在複員上,那時部隊司機多熱門呀,說得好聽點,不就跟現在的NBA或海歸似的,多少個單位擺在麵前隨便兒的挑,劉開強不是心很大的人,也有些自知,首首腦腦的部門他還不敢進呢,老老實實的就進了長途汽車總站。這單位門臉大呀,大江南北沒有不知道的,因為技術好,政治可靠,劉開強一上來就跑上了長途,而且是貨運,而且是南行的方向。
說到這南行、北行,不是行內的不清楚,同樣在一個省內,同樣是跑長途,南行北行的區別可大了去了。長江往北,那蘇北呢,是窮山惡水,潑婦刁民,長江往南,那叫江南,套用句文縐縐的話,叫自古富貴地,再往後,又是風生水起的私企發祥處,說白了,那兒的山水不僅養男子養美女,還聚財源養福氣,總之一句話,那旮旯有的是錢。車輪往那邊廂一靠,隨便扯兩句都會有發財的機會!劉開強已經算是膽小謹慎的了,但送上門來的生意也不能不要呀,別人又是香煙又是茶葉的往手裏直塞,好話襯著:您看,這車不是空著回省城嗎?空著也是跑,滿貨也是跑,又不多花公家一分錢,您呐,隻要帶到郊區,都不用進城,我們那裏有人守著下貨呢,不用動您一根手指頭,喏,這是辛苦費!您要覺著少了還好商量……
一來二去的,財氣這叫撲麵而來呀!劉開強每跑趟長途都會有些小油小水的,都可以抵得上工資的兩倍了,他也就那麼不聲不響的闊了。他以為不聲不響,其實人人皆知——這人要真闊了,是掩不住的,跟裝闊裝不像是一回事。有這個背景在這裏,找對象結婚這件大事、難事到了劉開強這裏,就變得很有勁道很有嚼頭了,連劉開強自己都沒想到,他簡直就像個前途無量的小白領似的,得到了那麼多中年婦女的青眼相加,她們幾乎是不加掩飾地對劉開強發出選婿的信號,有的把女兒照片帶來,有的買好兩張電影票往他手中塞,有的邀他回家吃飯……總之,水漲船高之下,經過若幹次的有意無意的篩選與淘汰,司機劉開強最終定下了葉春春。
葉春春,不僅是所有那些姑娘裏裏皮膚最白奶子最大的,而且是最有文化的(大專畢業),工作是最體麵的(會計),此外,她足夠精明、足夠能幹,即使用一個男權主義者的眼光來評判:劉開強,一個整天摸弄方向盤的兵拉子,能摟上葉春春這樣的女人,他是造化大了去了!劉開強樂壞了,新婚之夜,他一邊解開葉春春的衣服一邊口不擇言的說:等著,等會兒,我的發動機可以一直把你帶到150碼……
不過好像就在說話間,劉開強不像一開始那麼闊氣了,葉春春也不像一上來那麼巴結他了,他在床上的時速也從150碼下來了,像駛出了高速公路的匝道,接著又進入了擁擠的市區——不過,這變化是漸進的,像從秋天到冬季,等到劉開強意識到的時候,他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
這也怪不得誰,市場眼瞅著就越來越熱啦,人們的腦子像上了進口潤滑油似的高速旋轉起了,原來反應遲鈍的現在也靈光起來了,比如,長途汽車站的那些頭頭們,終於開始覺悟了,他們如夢初醒般地發現了劉開強們的漏洞,於是,帶著一絲血腥的喜悅,他們無情地下達了指標:空車返程,每車每公裏1元錢的運輸指標,超標歸己,不夠自貼。可是,那是什麼時候了?都九十年代末啦,瞧瞧,國道上的車子像洪水似的,一轉眼就漲上來了,無數的小麵包車像蝗蟲似的不分晝夜地在江南蘇北間竄來竄去,他們價格低,附帶搬運,還有正式發票,他們把劉開強們的生意給擠兌得差不多啦,現在倒過來了,是劉開強開始給別人遞煙送東西陪笑臉襯好話兒啦,即使如此,能大概齊完成單位指標就算很不錯了,也有人撐不住了向頭頭抱怨,頭頭們就半當真半含假的笑:前幾年你們也賺得太狠了,就是現在吐點出來又怎麼樣?
也就是那一陣子,劉開強發現自己在床上不行了,發動機像得了哮喘似的,轉速怎麼也上不來,那時他才三十掛幾,葉春春更是水嫩著呢,怎麼的就不行了呢?當時還不流行“心理壓力”、“亞健康”、“性商”等詞兒,劉開強百思不解,每趟出車回來,晚上還是試著發動,偶爾成功起步,大多中途歇火。
大概老天也是看不下去葉春春白受折騰了,劉開強的轉機到了。一陣兼並合營國企改製的風刮到單位,長途汽車站改成公司了,下麵分成兩大塊,一塊是物流,一塊是客流,客流裏除了原來的長途客運,還新成立了一個出租公司。
不跑這該死的貨運了,咱改跑出租!晚上,葉春春光著大腿給劉開強指定方向——也許是碰巧,也許是習慣,好像每次談到劉開強工作的時候葉春春總是光著下半身,似乎隻有在這種方式下,她的決策才會發揮得更加智慧,而劉開強也會更加溫順地從善如流。
3、葉春春大概也是想起了從前那些類似的細節,她有些自豪的點點劉開強:聽我的,沒錯。你想想從前,叫你去開出租,那幾年,可真賺了不少吧,我們這房子,可不就是你跑出租跑出來的,得,後來出租生意難做了,我叫你轉到我們機關開小車,哪一步不是趕得正正好!你想想,這兩年,這小車開得多舒坦!還沒舒坦夠呢,怎麼能說放就放了!
是啊,同樣是開車子,就像同樣是睡女人,差別還真是大得很。就說跑出租,運氣好的話,開到龜不生蛋的旮旯裏都能帶到客,一天淨賺五六百塊不用眨眼的,背的時候呢,能在白晃晃的馬路上白轉兩個小時,一邊想著公司的租子一邊背後冒汗……特別是到了後來,出租車太多了,私家車又上來了,生意那個難做!警察叔叔電子眼什麼的像看不見的羅網似的縛得劉開強渾身不自在……跟出租車一比,開領導小車可真是太滋潤了,那無極變速的手感、油門踏板的腳感,高保真音響的耳感、豪華太陽膜的眼感、防顛簸係統的屁股感,唉,真是沒得說了,出車任務也輕鬆呀,幾乎都是固定的路線,早上接領導,晚上送他回家,白天麼,主要是配合領導的活動路線,開會、彙報、調研、宴會什麼的,大多是熟悉的路線,體麵的地點,停車什麼的不用煩神,時間也都安排得很寬綽,不出意外的話,所有的活動,隻要領導有飯局,司機必然不會空著肚。所以說,別看劉開強隻是個小車班司機,可是榮華富貴什麼的也算是見得多了,這城裏的酒樓會堂,但凡排得上些名頭的,沒有他沒去的,哪家有什麼特色菜、特色服務他都一清二楚,就連領導臨時想要請個私房客什麼,都是坐在後麵閉著眼吩咐:小劉,你看著辦,找家順眼些的湘菜館去!
話說回來,吃飯算什麼,拿紀念品才夠刺激呢。這紀念品,是會議必備的,隻要領導有,司機也是少不了的,領導身邊的人嘛,寧卯一村,不卯一家。一開始劉開強還有些手軟,瞧瞧,那高檔月餅,那不認得名兒的洋酒,那名牌兒的皮帶領帶襯衫,那成箱的進口水果,全都包裝得金碧輝煌的,真的就能拿回家歸自個兒?偷眼看看領導那一堆兒,天呐,更上層次了,煙是成條的,酒是論箱的,滋補品是按男女配好的,電器是原裝進口的,西服是從上到下從外到內的,小信封是厚厚一摞的,可人家那神色,多自若多坦蕩呀,自己可不能顯得這麼沒出息,要不然,還真像葉春春所說的,不是給領導丟人嗎?於是,劉開強也就神色淡定起來,該吃的就吃,該拿的就拿,反正拿回家葉春春都會麵帶滿意笑容隨後神秘地收到某個角落,過上一段時間,正好碰上要辦點什麼不大不小的為難事兒了,就找出一兩樣合適的送送關鍵的那個人物,有這些貨真價實的東西出手,基本上也就所向無敵了。
再往深裏說了,紀念品又算什麼,關鍵是跟在領導後麵的那種感覺才更加受用呢。別看小車班隻是個班組,他們這些人連幹部都算不上,可是,在機關裏頭,他們的身份可微妙著呢——以前有種誤解,認為秘書或辦公室主任是領導的心腹,那真是大謬矣,那種心腹呀,隻是場麵上的,屬於工作方法、領導藝術的範疇,真要有些門後麵、桌下麵的事,提防都來不及呢……倒是司機,那是繞不過去的,也是沒必要繞的,甚至是需要的,您想呀,下級給領導孝敬些什麼玩意兒,總不能急扯白賴的就送到辦公室或領導家裏吧,那不明白著違反紀律嘛,得,怎麼辦?一切通過司機辦。劉開強這裏就成了領導家的後門,小車的後備箱就成了領導家的臨時儲藏室,劉開強呢,自然,就成了真正意義上領導最貼心最私房的“自己人”。
再舉個例子,領導坐在車上不能總是打盹睡覺吧,他會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領導打給誰,誰打給領導,用什麼樣的語調,說些什麼,生氣了還是高興了,唉喲,這裏麵的熱鬧可真多了,劉開強沒法閉上耳朵呀,隨便那麼聽聽,就一門兒清了——接下來,單位裏要有什麼大動作、要新成立什麼部門、哪個幹部可能要紅而另一位卻要下了等等。所以有些機靈的家夥沒事就愛找劉開強聊天閑扯,以刺探些幕後消息,替自己尋摸些機會,不過大家都是知道紀律的,一些話隻是虛虛實實的點到為止,說的聽的心中有數就得。不過,劉開強會白說麼,聽的那位又哪會白聽呢,這裏麵就要看交情了,看平常的那些個來來往往了……對了,還有些更回實用的,比如,現在領導下去檢查工作都喜歡微服私訪,即所謂不預告檢查者也,從原理上講,是沒有人知道領導的檢查路線及時間安排的——除了劉開強之外!所以說,道理就在裏麵了,如果基層單位跟司機劉開強把關係搞好了,那不預告檢查不就成了有預告檢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