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徑分叉的死亡(1 / 3)

1、昨天我得到消息。她死了,三輛車追尾,她的車在中間。方向盤從胸部頂過去,一直抵達靠背,像死神銷魂蝕骨的一個擁抱。

2、太可憐了!你這樣下去怎麼行?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語氣那麼真切、發自肺腑,好像我剛剛跟她訴說了什麼地獄般地遭遇似的。

你說我……是怎麼了?我難以掩飾巨大的驚訝,不過沒有忘記禮貌和風度。電台主持人當久了,在陌生人麵前,即使是一麵之緣的出租車司機,也會不由自主地提著氣端著頭,注意自己的每一個細節。更何況,我一上她的車就注意到,她長得很特別,我的意思是:她非常好看,像舞蹈演員那樣,有著典型的鵝頸脖,加上光潔的膚色、挺直的鼻梁和高高的額頭,在氣質上遠遠超出了一個“的姐”給人們的心理期待。我幾乎都有些疑心了,她是否是一個演員?一個記者?半路上攔下這輛普桑,趕下原來的司機,然後坐到駕駛室,進行生活體驗或開始一段采訪。不知為什麼,我想到了一部好萊塢老電影《為戴茜小姐開車》,情節跟現實毫不搭界,可是我感到,她這模樣就應該叫戴茜,最起碼,這是她的藝名、筆名……這浪漫的可能性讓我感到一陣突襲的愉快。我看著她,像等候一段音樂似的等她的回答。

哦……我是說,你每天、每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主持到兩點才回家,這樣,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她突然結巴起來,甚至連檔位也掛得不那麼利索了,車子突然往前衝了一下。你知道嗎……我每天都聽你的節目……真的很喜歡……

疑雲消散了,意外的愉悅之情也隨之退卻了。沒有什麼特別,一開口就能聽出,她真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出租車司機,我的一個聽眾,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或幾萬分之一的一個聽眾。

主持“都市未眠人”三年來,由於“對寂寞心靈的非物質性關照與非理性梳理”(我獲得廣電集團最佳節目獎時的評語,像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的點評一樣,以至這評語成了我節目和我本人的標簽),我獲得了美妙的聲名以及不那麼美妙的追隨者。上述這樣的情形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在任何一個場合,餐廳、卡拉OK室、洗手間、電梯、茶館等等,因為我的一聲咳嗽或一陣笑聲乃至一句口頭禪,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會忽然認出我,他眼睛一亮,向我迎來……

當然,我心存感激,感激他們對我的好奇、研究以及隨之而來的攀談,那種小心翼翼的、略帶討好的,或者,是滔滔不絕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想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的,還拿出名片,紙張與筆,以及照相機。特別需要提醒的是,收聽我節目的他們,要麼是夜間工作者,要麼,便是頑固的失眠症患者,因此,所有這些人,無論多麼特別或多麼不特別,最起碼,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眼瞼浮腫,腮部微紅,接近我的口腔散發出隔夜的焦慮,那焦慮很淡,卻具有強烈的傳染性。

哦,你是說那個叫文天的主持人,對不起,我不是,我是台裏的編輯……是啊,我跟他的聲音很像……我係上安全帶,一邊熟練地玩起了老把戲。

事實上,這個把戲是視情而定的,主要看對方的身份,如果結識對方會對我的生活或工作有物質意義的話,我就承認不諱:哦,我是文天,請問您……這樣聽來好像我是個很功利的家夥,不過,這又有什麼錯嗎?人情練達亦文章,再說,我清高的時候你們是沒見過,這幾年,好不容易才一步步地把靈魂方麵的事看淡了,跟大家一樣,以結識權貴顯赫為賞心樂事,這不是屈服,而是一種高級玩笑,唉,總要跟生活玩點遊戲吧,畢竟,權貴官員們有著很高的實用價值……而對另外一些缺乏實用價值呢,我就要玩這種矢口否認的把戲了——大多數人一聽說,也就將信將疑地過去了,或者,聰明些的,明白我的潛台詞,也就真的當是認錯了人各自走開——這樣,我便會得到我渴望著的放鬆與安靜了。

果然,眼前的這位漂亮的姐不再吭聲了。夜路上空無一人,她很快把檔位拉到五,笨重而陳舊的普桑突然像小羚羊似的在高架橋上歡快地奔跑起來。輕微的困意上來了,我靠在後背上,一邊看著車外奔跑的燈火。

沒有星星或者月亮,天空像閉上了眼睛似的一片漆黑。樓宇亮化、路燈和廣告燈構成了主要的夜間燈源,這是些沒有生命的光,散發寒氣、令人厭倦。午夜兩點,有生命力的都昏迷了、逃亡了。我也是,生命力開始退潮了。

……你不知道,我想了好多天……終於,今天,下定決心到你們台門口接你……我聽別的司機說過,在台後門口等,一等一個準……女司機在說話,聲音不高,但很有味道。

我反應過來,顯然,她不理會我的否認。她知道我就是文天。我也不理會她,繼續否認前提下的對話:是啊,聽說,前幾年,等著接文天下班的出租車很多,他後來都煩了,一直都想著要自己買車呢……

其實,我想……你可能不會開車,你不是在節目裏說過,最討厭各種機械性的生活用品……女司機迅速地看看我,她那一瞥真是漂亮。算了,看在這一瞥的份上,就這麼著吧,各說各的,以那個天文的名義。

那倒是,他不喜歡開車,但台裏買車的人太多了,特別是主持人,不開車好像就有些不像子樣似的……天文挺煩的……我歎了一口氣,用那個虛擬編輯的口氣說著心裏話。

行了,你就別買了,我保證,以後,每天,都來接你,真的……她語句短促,像在發誓似的。

3、我就是這樣認識她的,那以後,她真的像她所說過的那樣,每晚我走出電台後門,都能看到她那輛紅色普桑,像隻大狗似的趴在那兒,發動機輕輕地抖動著,像在喘氣。我坐上去,她開車,偶爾說一兩句話。到地頭了,我付錢,她開走。

我不是刻意要這樣與她保持距離的。她還是像第一天那樣,有著漂亮的側麵,語氣溫和富有耐心。但沒有用的,這會兒就是布蘭妮來為我開車,我也就隻能這樣兒了——你一定會理解我吧,一個對著話筒說了兩個小時話、同時裝了滿耳朵聽眾隱私的人,就像那些剛剛從腳手架或手術台上下來的人一樣,還會有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欲望嗎?我隻祈求一張軟和些的床,一片安靜的黑暗。

她這點是最好的,我不說,她也就很少說。不像以前那些接過我的司機,一上來就把我當成話筒,對著我反反複複地發牢騷呀開玩笑呀拉家常呀。

這樣,她就進入了我生活中的某一個時段。進入電台以後,我就習慣把生活按照分成兩段。

第一段,從零點,到淩晨兩點,我上班。做“夜未眠”節目,拎著一籃子CD,像夢遊一樣地守著直播室,用親切貼心的聲音小聲地跟那些不能或不肯睡覺的家夥聊天,那些人真有趣,一個個大概是白天壓抑得太狠了吧,借著黑漆漆的夜色和彎曲的電話線,他們會大膽地談起對有錢人的仇恨、對單位小頭目的詛咒,對物質占有的極度渴望、以及生理缺陷、婚外情、性生活等等,我呢,就順著引著,或縱或擒,間或假模假樣地剖析點評兩句,總之,讓談話盡量精彩地繼續下去……因為有那麼多隱私狂都縮在被窩裏支愣著耳朵呢,我可不能讓他們關機或換台……

第二段,是三點到二十三點,我下班回家。然後,就像所有那些休息的人一樣,我吃東西,洗洗上床。死了一樣的睡。發呆、逛街。找女朋友。一邊大便一邊看報紙。上網。一邊看股市行情一邊歎氣。得順便補充一下,我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很難碰到想結婚的那一個,或者,女人們從不把我列為她們結婚的對象。是啊,對一個一天隻工作兩小時的人來說,結婚是有些不合適的。

她進入我的生活,就在我的兩個時段之間,像是黑與白之間的過渡色似的,那是灰,沒有溫度沒有聲音的灰。也許就因為這麼著,從我生活時段的角度看來,她既是我一天工作的結束,又是我休息時段的開始。她是分水嶺,是紅色刻度,是格格子拉門,是子夜裏的頭一聲梆子。別的就什麼也不是了。這話聽來有些刺耳吧,好像我多麼冷漠似的,其實,地球上所有這些人,咱們的關係都一樣,隻在交錯的一瞬才有意義。比如我對她,又有什麼實質性的意義呢,午夜兩點的一個乘客而已。

說實話,我真喜歡這種淡淡的交往,沒有一點點累贅或枝蔓。

4、告訴我死訊的是新聞部的趙青。趙青做新聞熱線,定位與風格基本上接近九十年代的央視綜藝大觀,她很以此為豪,更加孜孜不倦地四處搜尋煽情苦戲,她雖然年輕,腔調卻過早地中年婦女化了,我對她沒有一點興趣。加上兩人時段不同,生活中基本沒有任何交叉。

但是這天,她卻一直在找我,並且一直等到夜裏十一點半——這是她約定時間,我不得不提前到了台裏。

文天,唉呀,她真是太苦了!我今天到她家做了一天采訪,眼淚都要哭幹了,你怎麼不早點說呢!要不是我搶得快,這條線索肯定給新聞台給做掉了……

我看著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為什麼人們說話時總是那麼自以為是呢,好像我是他們肚裏的蟲子。

哦天哪!你還不知道!她捂著嘴巴短促地叫了一聲,一個女主持人的典型動作。太好了,我就要錄你的第一手反應。她激動了,一邊開始調整小采訪機的話筒線。

唉,新聞人,一點人味兒都沒了,連自己人都要賣。我更加堅決地閉緊嘴巴,一邊不快地盯著她。

好吧好吧。等會兒再說,不過你一定要配合我的采訪,像你這個身份,也是咱們台的資源,大家可以共享的……她注意到我的臉色,終於換了話題。這麼說,你真的不知道?她死了!三車追尾。你沒發現她現在晚上不來接你了嗎?

這個趙青,總算讓我明白她在說什麼了。

這麼說,那位戴茜小姐,她是死了。怪不得,接連著三四天了,她沒有再來,像許多曾經接送過我的司機一樣,我以為她跟他們一樣消失了,盡管她是死了,但我認為一樣,這都是厭倦的一種方式。

也好,就這樣吧,偶然開始的交往,嘎然而止的結束。一絲小小的喟歎之後,我慢慢平靜了。每個人都會這樣,行到水窮處,到某個點就突然停下來,變成真正的虛無。走好吧,戴茜。

可惡的趙青,一直坐在對麵細細地盯著我。我想我真該感到慶幸,她不是在替電視台賣命。

不想問點什麼嗎?趙青的眼神像兜售小商品的小販。

沒有興趣。我有氣無力地看看表。才過去十分鍾,我還要跟她麵對麵二十分。

唉。最是無情是男人,我的節目拒絕像你這樣的聽眾。趙青長歎了一聲。一邊打開放音鍵,很快,我聽到一個抽抽咽咽的女聲。

……那男人做生意虧了幾十萬呢,還在外麵包二奶……離婚都三四年啦……帶著個孩子,又不懂事……可憐哪,出去跑一天車,就吃一個西紅柿、兩塊烙餅……唉呀,她是活活累死的呀,連二駕都舍不得用,錢全省下來替那該死的男人還債……你看看,她孩子才12歲,我又下崗了,男人死得早,女兒正在讀高中,本來我們全都指望她的呢……往後這日子可怎麼過,光兩孩子的學費就要逼死我呀……(這是她姐姐。趙青對我解說。)

過了一會兒,是一個中年男人含含糊糊的聲音:我對不起她……從結婚起到現在,做生意一直就是虧,總是被人騙,身上至今還拖了四十多萬債……孩子那裏,我是沒什麼能力了……(這是她前夫。趙青又一次解說。)

……是喲,她真蠻可憐的,吃紅燈時我們經常能碰得到,夏天連瓶冰紅茶都舍不得買,就用雪碧瓶子灌滿滿一下子白水,茶葉都沒得一顆……(這是一個的哥。趙青繼續音外音。)

小米,你好,來,跟阿姨聊聊天好嗎?這幾天,你想媽媽嗎?晚上現在誰陪你睡覺?小米,有許多叔叔阿姨關心你將來的生活,你跟他們說點什麼……(這是趙青平靜中壓抑著悲涼的聲調,這是她的招牌催淚彈。)

(停頓了好一會兒,一個聽上去有些硬的聲音。)我都是一個人睡覺,不要人陪……

聽到這裏,趙青“啪”地關了機子,像用力合上一個文件夾。唉,這小孩子不行,都十二歲了,還不肯配合,哭兩聲也好呀,不過,這樣也行了,其它還有些解說素材,等會兒回去合成,明天上午播。你知道現在什麼節目容易獲獎嗎?就是噩耗、苦難、死亡、災難,把焦點對準受難者,記下他們第一瞬間的反應,你去看普利策獎,全是這些!這是新聞好作品的潛規則,為什麼呢,因為全世界的人都缺少幸福感,他們要從別人的災難裏去尋找虛擬的快感……這方麵我是研究透了,現在免費告訴你……當然,我沒那麼大的野心,隻是想在集團裏獲個大獎,明年好評職稱唄……這條稿子呢,還算可以,你看,有車禍死亡、有沒爹沒娘的孩子、有下崗女工、有離婚、有生意破產、有可能麵臨失學等等,都是典型性的不幸啊,采訪倒是費了點勁,不過,我跟他們說有捐款的,也就配合得好多了,讓怎麼說就怎麼說……不是快要中秋了麼,我正好做個專場“愛心救助”,一準火,你知道吧,我們這個台60%以上的聽眾都是出租車司機,同病相憐嘛,又是這麼個特殊的家庭……好了,下麵該輪到你了,隨便說點什麼,等於替她拉捐款嘛,對你的形象也有好處,也不枉她帶了你那麼多天……來,我先說,你醞釀醞釀……

趙青清清嗓子,像忽然一抹臉變了個人似的,音調低沉、化大哀與無形……在節目製作過程中,我們了解到,的姐餘超穎生前還是咱們台“都市未眠人”節目的忠實聽眾,不僅經常參與節目,每天夜裏兩點,都到台裏接主持人文天回家……天文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後,立刻到我們節目組的捐款處送來五百元錢……天文,你好,想對餘超穎和廣大的的哥的姐們說些什麼嗎?

感謝時間老人,快到我上節目的點兒了,也到了我能忍耐的極限了。我迅速站起來身來,以一個前所未有的姿勢逃離了高尚且敬業的女主播。

噯,天文,別這樣,節目獲獎了我請你吃東北燉好不好……

唉呀,趙青,你忘了關話筒了吧,要是在直播室就好了。我帶著沒由來的惡意對她揮揮手。

這半個小時,唯一有點價值的信息也許是這個陌生的名字:餘超穎。這名字真別扭,我寧可把她叫作戴茜,算了,咱們就這麼叫吧。戴茜。

戴茜小姐,你應該能理解我吧,為什麼我不想對著趙青的話筒說話——我有個小小的原則,在生活中的另外二十二個小時,我寧可不說話,也不說不想說的話。因為,在“都市未眠人”裏,我已說光了我這輩子的違心話啦。另外,你也應該知道,我和你之間並沒什麼特別的交情,有什麼好說的呢?就是對最親愛的老爹老媽,我都沒什麼好說的。再說,難道你會喜歡趙青的“新聞熱線”嗎,你看看,到了她手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工具或道具。我想你並不希望,你的死亡成為一個街頭巷尾的談資吧——那跟你的氣質太不對路子了。

5、電話突然響了,是傳達室老頭:肖文天,這裏有你樣兒東西,來拿走吧,我要睡了。

節目真的快開始了,好在有廣告,我於是下樓,一點不激動。不用猜也能知道,準是聽眾寄給我或帶給我的什麼東西。三天兩頭的,總是那些捕風捉影、情深意長的玩意兒,聽到我嗓子啞了,便寄胖大海或響聲丸;聽說我喜歡《Vincent》,就送來仿製的《十四朵向日葵》,唉,其實我隻是喜歡那首歌……

是一個紙盒子,還挺重的,像是書。好奇心很淡,但還是一邊走一邊打開了,是八九本筆記本,翻開來看看,全都寫得密密麻麻的,有基本連續的日期。明白了,是日記。絕對隱私,又是哪位暴露狂寄的。

說實話,自打識字以來,什麼禁書、黃書、反動書、偽科學書什麼的,我可真看得不少,但不能看的堅決不看,比如他人日記,這是一個小小的原則,其實也跟我的天性有關——我不喜歡人跟人的心靈貼得太近。

算了,退回去吧,我大概找了找,竟沒有主人的名字或另外的信件,這算是怎麼回事呢。沒關係,過兩天準會有人在節目裏哀怨而充滿期望地問我:文天,你看過我日記了嗎?到時我再通知他或者她來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