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煙(2 / 3)

阿丁看了一會兒她,在心中悄悄歎口氣。這樣的城裏女人,他幾乎每天都可以看見好多。他坐在狹小的鋪子裏,卻像麵對一個寬大的無邊無際的屏幕,沒有沒完沒了的廣告,永遠都是五顏六色的風景,她們一個個地走過來,又走過去。阿丁分不清哪些是姑娘哪些是媳婦,反正,她們一個個都講究極了,奶子在衣服裏挺挺的,腰肢細細的,高跟鞋的篤的篤,頭上亮晶晶的別著什麼,帶著柔和光澤的小包隨著身子擺來擺去……

阿丁看花了眼,但心卻不點不花,倒是越看越涼。他想不通,為什麼同樣是生孩子過日子,這些城裏的娘兒們就還是那麼苗苗條條、細皮嫩肉的,而老婆卻像用舊了的氈板似的,變得幹巴巴毛糙糙的,為什麼就這麼不經看不經摸不經用呢……當然,他不會嫌棄老婆,卻替她感到一陣陣的可憐,看看,雖然大著肚子,卻還蹲在那裏洗東西,一雙手,被髒兮兮的水泡成灰紫色似的……而那個女人,卻舒舒服服地向這裏走來,用人家白送她的香煙換得大幾百塊意外之財……唉,人哪,這命……

正沒頭沒腦地想著,那女人也走到跟前了。跟從前一樣,並不開口招呼,連價格也不問,似乎仍是在夢遊之中。她把手中的紙袋子往阿丁櫃台上一放,便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專等阿丁看貨。她的身子站得直直的,盡量不靠到櫃台。

阿丁看看自己的櫃台,因為衝著街麵兒,又因為光線不足,看上去黑乎乎,好像髒得要命,她哪能靠上來呢?要不是因為這煙,她哪兒會站在這裏呀,這種低級的小門麵店兒……人家是誰呀,人家是穿真絲睡衣的女人,是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桔子一邊監視鍾點工的女人,是倚在鋼琴邊替孩子翻譜子的女人,是為了今天穿哪件衣服而在衣櫥前猶豫不決的女人——就像阿丁在電視裏看到的那些女人一樣。

阿丁慢條斯理的驗貨,幾乎是有意地在放慢步驟,並時不時地突然停下,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想著,時間拖得越長,那女人或許便會露出些不安和局促來,或者,她還會因為疲勞,而往櫃台上靠靠,而這樣,阿丁就可以獲得了某種勝利似的。

可是不,在所有的提供香煙的主顧裏,從沒見過比這女人更沉著更無動於衷的了,她好像就能百分百確定她的煙一定是真的,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到底是真是假,這些煙、以及即將換成的錢跟她根本沒關係!她那張臉白白的跟雕塑似的,沒有表情,眉毛風平浪靜地平躺著,嘴巴一動不動地抿著。偶爾,她的眼睛會從阿丁臉上快速地掠過,像是看到一塊口香糖或是一輛從身邊開過的汽車,毫無情感,毫無瓜葛。

阿丁最終暗暗敗下陣來。兩條煙在他手上倒來倒去快十來遍了,他再也沒有什麼假動作好做了,她拿來的煙無可挑剔,是地地道道的真貨。他認輸,他得付錢,讓她走人。

女人接了錢,像翻書一樣地一張張翻了看了一遍,然後輕漫地往大紙袋子裏一扔,仍是平板著一張臉走了。從頭到尾,她都沒跟阿丁說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正經看過阿丁一眼。

作為一筆交易,跟這個女人的短暫合作無疑是簡潔高效的,也正是阿丁在生意清淡的夜晚所期待的,但阿丁仍是缺少應有的滿足感,相反,他感到一種沒由來的沮喪,一些模糊的憤怒,為什麼,那女人就這麼冷冰冰的,她憑什麼呀?憑她是城裏的?憑她是個女的?憑她長得不錯?憑她家裏有人做官?憑她過節有人送煙?

可別的那些漂亮的、城裏的、家裏有人做官的女人也沒像她這樣呀?

真的,阿丁寧願她拿來的是假煙,或者她在價格上非常苛刻,或者她像別的女主顧那樣,用瞧不起的高高在上的語氣,都可以呀,隻要她能夠有點表情,看他一眼,說兩句話兒,這要求難道還過分嗎?她為什麼壓根就不把他阿丁放在眼裏?

5、阿丁的老婆終於洗好衣服了,卻又覺得肚子餓了起來,卻也懶得打理,兀自找出一包方便麵來在爐子上燒起來。狹小的店鋪裏馬上彌漫起方便麵調料的濃香味兒——一聞到這味兒,阿丁就會反胃,這兩年,為了熬夜,能守到出租車司機的零星生意,方便麵他可真沒少吃,當然,偶爾的,他也會狠心改善一下,比如,要盤魚香肉絲,或者叫個小份兒的酸菜魚,那個香呀,夠他回味幾天,撐著他再吃幾回方便麵……

其實,真正的好飯好菜阿丁也不是沒見識過,他煙店的隔壁,就是家挺氣派的飯店,全是落地窗戶的透明包間,一到中午晚上,生意那叫一個好,就像是不要錢似的,那些男人女人小孩沒完沒了地進進出出。阿丁稍一偏頭,像看大戲似的能看個全幕——倒也不是阿丁餓了或是饞了,反正,就是控製不了的喜歡盯著看……

剛開始,他承認他羨慕死了眼紅死了,替城裏人的日子感到滋潤死了,他們多會賺錢呀,又多會花錢呀,整天這麼吃吃喝喝的、穿得漂漂亮亮的,花幾百塊錢做頭發,花幾千塊錢找地方鍛煉身體,還打車,還買車,還出去旅遊,可人家的荷包照樣還是鼓鼓囊囊的……咱鄉下人就是趕幾輩子也別指望趕上了,別說趕,家裏那些老的小的土老冒兒的,連看都沒看過,聽都沒聽過,想都沒想過呢……阿丁這輩子,比起他們來,不也算是見識大了去了……

一天天的看著,阿丁又開始替那桌上的東西可惜了,可惜得肉疼、心疼、渾身不舒服,瞧瞧,那些紅紅白白的肉呀魚呀龍蝦呀,就那麼整盤整盤地留在大席麵兒上……他們這是在幹嘛呀!還過不過日子了!於是,從他們開始點菜起,阿丁就開始緊張,暗暗地嘀咕著希望他們能少點兒,可他們聽不見他的嘀咕,光聽見服務員的特色推薦了,一本菜譜從前翻到後,又回過來再加幾個菜……然後,等他們開吃了,阿丁又開始幹著急,他們為啥那麼秀氣呢,顧不上吃飯,光顧著說笑話了,光顧著碰杯敬酒了,那些男的,喝多了就吃不下菜了;那些女的呢,怕發胖,光揀著菜葉兒吃;那些孩子,還沒吃幾口呢,就一齊下桌子玩兒去了……唉呀,看著吧,那桌子上越剩越多,可服務員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上端……他們卻飽了,若無其事地甩甩手就走了,個個兒的臉紅通通的,一邊捂著嘴打香噴噴的飽嗝兒,舌頭翻滾著在牙縫裏使勁兒……

有一次,阿丁甚至在那些人裏麵看到了那個女人,他的老主顧,嗬,這回她可一頂點兒不像大理石雕塑了,她笑靨靨的跟男人們說話,給孩子們挾菜,還站起來跟這個那個碰杯……吃完飯,她一副夫唱婦隨的模樣挽起一個男人的胳膊,跟大家揮手告別……接著,她若無其事地走過他的小店,像走在一條她從未來過的街道,或者像走過一條她天天走過的街道……她連看都沒看一眼、瞥都沒瞥一眼阿丁這裏,阿丁倒不是要她看他,阿丁隻是奇怪、難過、憤怒,哪怕就是看一眼這個小店鋪也好呀,看看那“回收香煙”的牌子也好呀,難道她真的一頂點兒都不記得這裏麼?

阿丁回頭看看她留在身後的那一大桌子飯菜,服務員正手腳麻利眼睛都不眨地往桶裏倒,唉,跟人一樣,這也是那些酒肉菜的命呀,到了城裏,它們就賤了,就該扔掉,就該喂豬,就該讓阿丁在一邊看著歎氣……

老婆的方便麵熟了,她一手扶著凸鼓的肚子,一手撐著櫃台,笨拙而吃力,噘著嘴開始吃麵條,呼哧呼哧的。阿丁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婆累贅的樣子忽然讓他沮喪極了。天地忽然暗下來一層似的。他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如此難受。他往遠處看看,那個冷漠得令他想狠狠揍她一頓的老主顧已經隻能看到一個飄飄搖搖的背影了。

揍她一頓?這新奇而出格的想法讓阿丁喉頭一陣腥熱,很快的,他幾乎要放聲大笑了,多麼可愛多麼滑稽的想法呀,他,一個小鋪子裏倒騰香煙的鄉下人,去揍一個體麵漂亮的城裏太太,僅僅是因為她沒有跟他打招呼說話?哈。哈。哈哈。阿丁真要笑得肚子疼了。

老婆沒有注意到阿丁的神情。她的麵條吃不下了,她把漂浮著些許碎麵和一層油花的小鍋往阿丁麵前一推:你吃掉吧,倒了怪可惜的,裏頭還有幾個牛肉粒呢!

6、亦梅永遠想不到這世上會有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恨得想揍她一頓。如果知道,她或許卻會感到一點點喜悅的刺激吧。強烈的情感,分明的愛憎,這恰好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呢。

年輕的時候,她曾經多麼沉醉那些極端的東西呀——顏色突兀的衣服。嘈雜刺耳的搖滾。剃著光頭的同性戀人。大分大合的聚散。可是,這一切都到哪裏去了呀,為什麼她的生活開始成了一杯溫開水?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像氣球一樣光滑而輕飄。怎麼可能有人恨她?就像沒有人愛她一樣!她身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情感都是節製的、帶著慣性的,是世俗並世故的,有功利的,有條件與限製的……這可憎的中年!這可憎的婦女生活!她真想像一個孩子那樣撲倒在大地上痛哭,想淋著大雨奔跑在最繁華的十字路口,想像小麻雀那樣在陌生的屋簷下打盹,她想不是她自己!

盡管心中激越得像掀起了狂放的風暴,她卻仍是那樣慢吞吞的走著,像一個本分的主婦,下意識地沿著直線……她很滿意自己仍然背著這安全而保守的殼,這有什麼關係?這殼就是她的翅膀或一種偽裝吧,倒可以飛得更高更遠更大膽吧,這深夜的大街多好呀,沒有人認識她,連她都不認識自己。她不是一個小職員,不是一個嘮叨的母親,不是一個瑣屑的妻子。她不是誰,她誰也不是。

這種時候的亦梅的確不再是亦梅了,這會兒,就是兒子的班主任站在麵前,就是丈夫的上司站在麵前,就是初戀的男生站在麵前,亦梅都不可能留意到的。更何況,更何況阿丁和他的小店呢!即使從事實上說,她是經常去阿丁的店,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那整個散步就好比是一個夢境,誰能記得住夢中的事情呢!

所以,從頭至尾,她不認識阿丁,不認識阿丁的煙店。

可是,如果她知道阿丁恨她……不,一個人如何知道一個陌生人在憎恨自己?這是未知的世界,這是隔膜的人生,這是絕望的生活。這是飽含熱淚的日子。這是暗含殺機的日子。

7、阿丁的祈願沒有靈驗。

老婆又給他生了個丫頭。丫頭紅腫腫的,油亮亮地躺在小店後麵的小隔間裏,裹著一床舊的小被子,沒有人看管,可是她睡得香極了,像睡在一個天堂裏。看不出她在子宮裏吃的就是些方便麵和稀飯,看不出她來自一個拙劣的無證接生婆,來自一個因為沒生出兒子而痛苦得神情黯淡的女人。

阿丁在店子外麵繼續做生意,像機器人一樣動作僵硬地應付。如果此刻有人迎麵正對他的眼睛,會發現那裏麵空空蕩蕩,一無所有。是啊,這是雙失神的眼睛,像起了場遮天敝日的濃霧,像下了場昏天黑地的暴雨,像地震過了,像海嘯過了,像死過了。

死過了又跌跌爬爬地活過來:生,繼續生,一直生,直到生出個兒子為止——就在丫頭落地的一瞬,阿丁馬上作了決定,這是理所當然的決定。當然,這是一個多麼荒唐的決定呢!這意味著他得賺更多的錢,或者過更加低級的生活。就憑他在這巷子裏的這片小店,在租金、稅金、管理費、給工商市容的好處費保護費之外,他得賺出全家人的夥食費生活費、老人的看病錢,回老家的路費,夏天到了得買洗發水和殺蟲劑,冬天到了得到澡堂洗澡……多了這個二丫頭,又要多出許多花費,阿丁簡直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開源?什麼地方可以節流?

說到錢,唉呀,阿丁簡直忍不住要哭起來了,真是倒黴起來什麼都跟著來了!就在這個星期三,他所收的八條煙中,其中有一條蘇煙竟然是假的!三百八十塊哪!白白地就給扔掉了,找沒地方找,罵沒地方罵,阿丁恨得真想砍下自己的那隻手,怎麼這麼差勁兒!這三百八十塊,能做多少事情呀,要買肉,可以吃上二十幾次,要回老家看爹娘,可以回去四五趟,要請老鄉喝酒,可以買三十幾瓶洋河大曲……

阿丁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老婆還睡在裏麵的床上呢,那小丫頭也躺在那條舊被子裏呢,老家裏還等著他往回寄錢呢,他就是這店裏的大梁,是柱子,就是心裏苦死了他也得笑呀……可是,到底是哪個缺德的,把假煙往他這兒送呢?阿丁盡力地回憶上個星期他所接觸到的那些人,一邊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當然,他想不起來了,因此,他現在感到街上的每個人都是嫌疑人,他們都在算計他,欺負他,騙他可憐的一點血汗錢,給他雪上加霜,讓他長籲短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