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煙(3 / 3)

穿製服的小夥子。穿西裝的中年人。穿長靴子的年輕女人。他們一個個幹幹淨淨神氣活現地從阿丁麵前走過,可是阿丁現在多麼痛恨他們呀!連小孩子阿丁也一塊兒恨了,看看他們,溜旱冰的。啃雞腿的。背著小提琴的。戴小眼鏡的。哼著周傑倫歌兒的……這總讓阿丁想起丟在鄉下的女兒,那個還不到兩歲的小家夥,常年拖著鼻涕,在塵土中打滾,在田埂邊挖蚯蚓玩……接下來的這個丫頭,也是差不多的吧,她會在斷奶之後被丟到鄉下,同樣以塵土為父母……幾年之後,她們姐兒倆會進村子裏的小學,讀到小學四五年級,會寫名字了會算數了,就該回家幫著家裏人掙錢了,到鎮上打零工、到裁縫鋪學手藝、到農場擠奶、到果園噴農藥……再大一些,或許,她們就可以到城裏打工了,做服務員、做鍾點工、到美容院……就是真的生個兒子出來又怎樣?勉強留在城裏又怎樣?他的生活又會好到哪裏去?郊區一帶的民工集居地、沒有幼兒園肯接受的童年、民工小學裏敷衍了事的教育、帶著頑固方言的口音、比城裏人慢兩拍的穿著、受歧視的生活……他絕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城裏男孩——

喏,就像前麵走過的那個小家夥,臉色紅通通的,一定吃了很多麥當勞的雞腿,眼睛亮亮的,一定看過無數的大片動畫片什麼的,小手白嫩嫩的,一定每天洗澡搓香,從不要幹任何家務事,他總是穿大商店裏剛上櫃的童裝,講究牌子和做工,他會上很多的補習班,學畫畫,學彈琴,上這城裏最好的學校……瞧,他就是走路,都跟鄉下孩子不一樣,左手拿著個飛機模型,一路走一路看,右手拿杯大號口樂,一路走一路喝,旁邊的媽媽正在細聲細氣地跟他說話:這次的航模比賽,一定拿到前三名,這樣,考重點初中會加分……

——聽到這個有些低沉的柔和聲音,阿丁抬起頭,他認出來:這不是他的那個老主顧嗎,她又走到這條路上了……仍是那樣若無其事地頭也不回地就走過去……哦,這個女人,她不愁吃不愁穿的,什麼都那麼好,憑什麼她就能輕輕巧巧地生個兒子!可他阿丁呢,正盼著兒子養老呢,卻生出個丫頭片子……老天爺真該開開眼吧,讓這些城裏人生女兒,反正他們有單位有國家幫著養老!而咱們可憐的鄉下人,就多賞給咱們些兒子吧……

在義憤與絕望之中,一個念頭忽然電光火石般照了他一下!哦,會不會是她?難道是她?就是這個女人!她上個禮拜送來過兩條“蘇煙”,其中,一定有一條是假的,就是她!肯定是她,坑了我阿丁!

阿丁忽然感到一陣久違的喜悅,像快要見血的那種喜悅,快要發瘋的那種喜悅,自從小丫頭生出來之後,他還沒這麼高興過呢!可不就是她,不是她能是誰呢?不找她找誰呢?

阿丁簡直高興起來,簡直興奮起來,簡直亢奮起來。

8、對亦梅來說,這是一個疲憊的星期五。跟從前的若幹個星期五一樣,先跟主任請假(主任總是揮揮手就同意了——家庭婦女麼,接送孩子麼,人之常情麼,有什麼好說的),然後從單位直接趕到學校接兒子,星期五放學早,利用這段時間,亦梅替兒子在少年宮報了個航模班。兒子在裏麵上航模班,她便到附近的菜市場買晚飯菜。周末的晚餐,總應當準備得更隆重些似的。

一個小時後,亦梅接了兒子出來,跟往常一樣,到快餐店買了雞塊和可樂,一邊吃一邊從小巷子抄近路往家趕。看兒子的神情,這航模班,大概是上得有些吃力的,可是怎麼辦呢,明年就要小升初了,這兒子,雖說聰明,但在功課上並不拔尖,又沒什麼特長——圍棋學了兩年就丟手了,鋼琴要死要活才弄個六級,數學競賽拿不到獎、作文大賽入不了決賽、計算機證書沒考到,像這樣平常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他憑什麼升到重點中學去呢?如果到一般的中學去,那裏麵全是些小混混,兒子進去了必定是要學壞,接下來,考大學、找工作、找女朋友,沒一樣會省心,都是一環套一環的事……每每想到這些,亦梅便覺煩躁不堪,人生了無生趣……偶然間聽說航模大賽獲獎也可直升重點中學的消息,亦梅便如撿了元寶一般,盲從起來,逼著兒子去上興趣班,一心指望著能在這最後一根稻草上有所斬獲……這樣想著,便忍不住時時要對兒子耳提麵命:這次的航模比賽,一定拿到前三名,這樣,考重點初中就有希望了……

其實,每每這樣說著,亦梅自己也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有著力不從心的可笑與無奈,兒子哪裏真的就會拿到名次,不過是為了心理平衡而做的無用功罷了……亦梅想起了有個什麼作家說過的,生命是一件袍子,爬滿了虱子……亦梅的生活不正是這樣的?虱子何其多也!有時候,亦梅甚至會羨慕那些鄉下人,他們應當沒有什麼壓力吧,反正靠天吃飯,沒什麼想頭,把手裏的三畝二分地弄弄好就成,有間屋住就成,有口飯吃就成……他們不要買房子不要還貸款對吧,不要買車子賺每月的汽油費對吧,不要操心小孩上不了好學校將來就業難對吧,不要擔心休息不足油脂吸入過多身體亞健康吧……

就算是這路邊的小店,這些小店裏的人,都要比她過得輕鬆吧,亦梅側過臉去看看那一排小店鋪,她看到了安逸、無所事事,漫長的下午,遲起的清晨,簡單隨意的飯食,帶著異鄉人的習慣與自得其樂……這似乎是她一直渴望和羨慕著的……

亦梅的眼睛掠過小巷的那一排小店,掠過那些幹洗店,餛飩攤,五金店,熟食鋪,掠過那些陌生而懶散的臉,掠過“優惠供應”、“批發零售”與“回收香煙”的紙牌……突然,她看到一雙亢奮的眼睛,正像釘子一樣向她射過來。

9、等到那女人和她的孩子拐過彎去。阿丁便像猿猴般敏捷地跳起來,他甚至忘了跟後麵昏睡中的女人和嬰兒打個招呼,他丟下了他賴以為生的小店,聽任店麵在大白天就那麼大敞著無人看管。

阿丁像一隻紙飛機那樣輕飄飄地衝了出去。他準確地跟在那對母子後麵,隻隔著半條街,若隱若現地如影隨形。

這樣的追隨一直延續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和三條小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沒有人能夠發現他與她們之間的關係。這荒誕而偶然的關係,像一根巨大而無形的繩子,阿丁大膽地幾乎有些狂妄地牽著這條繩子,並且,他在慢慢地收緊這條繩子,像收緊他的命運。

在一個漂亮的小區前,那女人停了下來,在大門口跟保安說起了什麼,她尊貴地搖搖頭,又擺擺手,像是在抱怨什麼,很快,保安拿出紙筆,不知記下了點什麼。阿丁停在一個修鞋攤的邊上,掩飾地蹲下來摸摸鞋跟,這鞋跟早就磨爛了,阿丁都幾年沒有買過新鞋了。他下意識地看看那女人的鞋,瞧,她的鞋簇新簇新的,鞋跟兒那麼細那麼長,她憑什麼那麼講究那麼奢侈呀……任何一個的細節都讓阿丁更加激動與興奮。

女人和孩子進了小區,等了一小會兒,阿丁也大搖大擺的進去了,沒有人攔他,也許,保安們把他當成了一個裝修工,一個修理工,一個收垃圾的或別的什麼,總之,他進去了。

這樣的小區他不是頭一次進來,他知道這裏麵會有四季常綠的花草,有噴泉,有網球場,有地下車庫,有供他們打牌美容的會所……那些可惡的城裏人,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過著噴噴香的好日子……

現在,她們進了一個單元門,進了樓道,女人進了地下室,好像是要拿什麼東西。靜悄悄的地下通道裏響起了空洞的足音。

阿丁以最快的速度無聲地奔跑起來,趕在防盜門閉攏之前閃了進去。這樣,他終於站在剛從地下室裏走出來的女人和孩子麵前。

你!幹什麼!亦梅聲音不高,鎮定地盯著阿丁,紆尊降貴般的,一邊把兒子往身後拉。

這時候,他們之間還有些距離,因此,雙方顯得都很安全,甚至有些古怪的友好似的。但她的鎮定讓阿丁很生氣——瞧,她不怕自己!是啊,城裏人哪會怕鄉下人?而且,她還是沒有認出他阿丁來!哈!她不認識自己!

她過著舒服死了的城裏生活!她輕輕巧巧地生個兒子!她給自己送條假煙騙錢!然後,她還一臉無辜地好像壓根就不認識自己!

像被別人操縱著似的,像被別人指使著似的,像有人在耳邊替他出主意似的,阿丁突然的就把手伸到她脖子上去,兩隻手靈活地向中間靠攏過去,但還不是那麼緊,並且,阿丁還笑起來,像一個真正的鄉下人那樣純樸地笑起來:你一點都不認得我啦?一點都不記得啦?上個禮拜,你賣給我一條假煙!三百七的蘇煙!

哦,煙。這麼說,他應當是個收假煙的嘍,聽他的口氣,她以前見過他的……亦梅現在有些明白了,麵前的這個人,從理論上講,應當是有一點點麵熟的,像夢裏的麵孔……憑著多年的慣性,她想點個頭、浮現出一絲禮節性的微笑。但她現在被圈住了喉嚨,她無法點頭,也笑不出來。她嗅到這個陌生人頭發的油哈氣,濃重的汗味,或許這是奔跑過的緣故吧,當然,還有一些淡淡的煙絲味……

煙。他說什麼,假煙?可是,那跟她有什麼關係……難道她上次拿出去的是條假煙……就算是條假的,就要抵上一條命嗎……如此激烈、戲劇化……

現在,亦梅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一下子想到了最壞的結局,但是,真奇怪吧,她並不那麼絕望或震驚……事情發生的速度超出她的經驗,事情的性質超出她的想象,事情的濃烈溢出了她的理解……當然,這是危險的,絕望的,但你不能不承認吧,這同是也是富有華彩的,像一道最激烈的閃電,在瞬間讓亦梅感到一種變形的幸福!是不是就此可以滑入離奇的夢境!是不是就此可以跟平庸的生活道別?也許,這正是她一直在等著的什麼吧,高潮後的結局,那種瘋狂與決絕、對生命的拋棄與蔑視,對野獸般蠻橫外力的縱容與利用……

在零碎而飛速的遐想中,偶然地,亦梅想起了她口袋裏的手機,她隻要摸索著按一個數字,就可以用快捷方式撥通丈夫……或者,她可以順勢攤到地上,脫下鞋子,用細長的鞋跟作武器……當然,她還可以尖叫,畢竟,現在還能夠自由地呼吸與吞咽……可是,最後都沒有用的吧,反倒會加劇他的激烈與動作,瞧這個人,他眼裏的瘋狂,他手上的青筋……亦梅軟綿綿地放棄了任何努力,像一個極度渴睡的人放棄說話或關燈……再說,努力了也未必有用,還不如直接放棄,或許,生活中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這一瞬間便是一輩子的注腳與濃縮……有那麼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來了兒子,他為什麼不跑呢,一跑出去,就可以喊到人了……她費力地把手往後摸摸,也許隻移動了幾厘米,卻感覺花費了全部的力氣,可是她摸了個空,這麼說,兒子是倒下去了,嚇昏了還是躲下去了,沒用的孩子……

阿丁現在離這個女人很近了,像他跟這個城市的距離,可是,她怎麼還是那麼捉摸不定呢,正像這個沒心沒肺的城市……

他聞到她身上化妝品的味道,看到她眼瞼上紫色的光澤,看到她耳朵後麵的一粒紅色小肉痣……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她的手下意識地正握住他的手,但並沒有進一步的掙紮與反抗……阿丁看到她手上的指甲,修剪得整理而光滑,看到她的眼睛,像天邊最遠的星星那樣,遙遠,寒冷,淡泊,但絕對沒有阿丁想象中的驚慌與哀求,甚至,她有些似笑非笑般地,帶著嘲弄與鼓勵……

哼,真讓人來氣吧,就是在這個時候,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她都不表示和解嗎?不呼救嗎?不搭理自己嗎?她如果求饒一下,說幾句軟話,阿丁就一定會鬆手,會扶她起來,會替她拍幹淨身上的灰塵,會局促而真誠地向她解釋和道歉,阿丁會告訴她他的不幸,他可憐的老婆又生了個女兒……最多,如果她能夠理解的話,阿丁會試著跟她說說那條來曆不明的假煙,那損失掉的三百八十塊……

可是,她這個樣子,阿丁該怎麼辦呢?他真是拿她沒有辦法了,真是沒有主張了,他感到他真的開始生氣了,要變得凶惡了,一股似曾相識的血腥氣重新湧到了喉嚨口似的……

阿丁於是略微用了用勁,更加貼近地感到她脖子裏的溫熱與柔軟,那裏血液的奔突與迂回,就像他從前在鄉下捉住的小麻雀一樣……他像小時候一樣,在捕獲的喜悅中感到異樣的憐惜與痛楚,眼睛都要濕了似的,那熱乎乎的小麻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