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種戒指(2 / 3)

但是,不,情況有變化——屁股是看到了,卻沒有夜宵。老女人的大腿緊張地繃著,接著,從私處,她掏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手絹。

哦!我知道了!天哪,世界上所有的麥子,沒有哪株會有我聰明!

我知道了,她準是想在地點種下點什麼!就跟當初高揚著手撒麥種一樣,她是來種什麼東西了!那小手絹裏包著的一定是什麼稀罕種子。

果然,在把小手絹包袱放進洞中的最後一瞬,老女人停住了,她猶猶豫豫地打開手絹,打開一層,還有一層。

我趁機迅速地瞥了一眼,在兩層手絹中間:媽呀,是兩枚金戒指,黃燦燦的!把整個黑洞洞的麥田都要照亮了似的。瞧瞧吧,這個富農老女人,還真狡猾呀,家裏都抄成那樣了,竟然還給她藏下兩枚金戒指!

老女人嘴中念念有詞:土地老爺,這是我家最後的東西了,是我們的結婚戒指,家裏怕放不住,你替我先收著,等過了這陣,我再來討還……土地老爺呀,我沒別的指望,一是留住這兩枚戒指,另一個呢……是讓我抱個孫子!

這是什麼話!這個時候,還在念叨孫子,太可笑了。再說,她怎麼單單就把戒指托付給土地爺呢,把我們麥子當什麼了?白吃白喝嗎?明明埋在我們身子下麵,將來要靠我們關照的,卻招呼都不跟我們打一個,反去跟那八杆子打不著的土地爺作揖,這算怎麼回事?

我們激動得竊竊私語繼而大吵大鬧,欲表忠心,要替她做守衛,但她毫不理會,隻低頭默默地把手絹放進去洞裏,然後又忙活著把土重新填平,並找到那幾株早夭兄弟的殘骸,把地麵粉飾一番,最終才摸著黑走了。

現在,她走路很輕鬆,不扭屁股了,當然,我們也不再目送她了。說實話,她真讓我們生氣。

哼,種戒指,還要抱孫子,她想得可真美。

小媳婦的肚子慢慢大起來,她的嘔吐症狀自動消失,反之,她變成了一個胃口太好的女人。每天下午,晚飯還遙遙無期著呢,凜冽的寒風中,她會跑到田裏轉來轉去,像逛商店那樣,眼睛四處滴溜溜地打量,但這個時候,能打量到什麼呢?她看看我們綠綠的杆子,眼光失望,甚至暗含怨恨,這真讓我們百思不解,我們哪裏得罪她了?

當她的眼光流轉到田埂邊上,那說不上漂亮的眼裏突然又充滿了真摯的感情,幾乎是情意綿綿了,她艱難地蹲下去,兩隻腳難看地往外叉開,大肚皮快要墜到地上,她不管不顧,用手飛快地往深處撥弄,指甲裏很快塞滿泥土,褲管上全是泥灰,但最終,她手裏多了一塊瘦瘦的白蘿卜!或者,被鏟去半塊的紅薯!

這就算是偉大的收獲嗎?瞧瞧她那輕浮勁兒!小媳婦像是勝利者一樣掃了我們一眼,一路咯吱咯吱地啃著就回去了。

唉呀,就算是孕婦又怎麼樣呢,她真缺乏常識,真目光短淺,等著吧,等到那天,她會明白的,比之那些粗俗的紅薯與蘿卜,我們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冬去春來。我們現在開始竄個子了,擠擠挨挨,比肩接踵,有些發育早的家夥甚至暗中抽起了青澀的穗子,軟綿綿的穗芒像是嬰兒的胎毛,彎曲著一點點舒展。

而這時,玉米呀、油菜呀、芝麻呀、蠶豆呀,萬生萬物都在四周直喘粗氣,眉來眼去地日生夜長。每年的春天都這樣,整個大地都春情勃發,拚命勾引著男女老少,撲到它的懷抱去吮吸濃稠的乳汁。

但這幾年情形有點不同,人們似乎不像從前那樣鍾情於大地了,他們總在成群結隊地忙著別的,拿著小紅本背誦,往身上別金燦燦的像章,在胳膊上纏紅色的布條,對著一張畫像反反複複地早請示晚彙報。一到晚上,還聚集到社場的大穀倉裏開大會開小會。其中的一些倒黴蛋,比如,老男人老女人,作為村子裏最標準的富農,總會被拖出來萬夫所指、千人唾麵,他們被牛車拉著,頭像夜晚的向日葵那樣垂到地上,後麵跟著一大群人,敲盆擊罐,蔚為壯觀。

老女人的日子很不好過,她的家與院子,都被抄家的人掘地三尺,翻得都可以撒種子長糧食了,戒指呢?你的金戒指呢?人們指著她大聲質問。

她的頭被壓到褲襠裏,但我們可以瞧見,她那滿臉的鼻涕眼淚裏,竟然還有一絲小小的得意呢。是啊,她一定是想著她種在我們麥地裏的那兩枚金戒指,嗨,她準以為自己聰明極了!

天氣終於捂燥起來,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雨水一陣一陣,我們巧奪豪取,爭搶著吮吸水分與肥料。

烈日一陣一陣,我們隨之轉綠變黃,芒刺在一夜之間變得堅硬刺人。

熱風一陣一陣,我們翻滾著此起彼伏,像滿腹心思的人,千言萬語無法開口。

收割季節幾乎是掐著指頭就要來了,“麥子爭青打滿倉,穀子爭青少打糧”,有急性的人開始磨起鐮刀,月光下,鐮刀反射出寒涼的光。這光,一下刺到老女人的眼了,半夜裏,她兩條腿都抽起筋來,彎縮得像燒熟的蝦子。

挑了一個月色模糊的夜晚,老女人開始繞著我們轉圈子,像雜耍演員走場子似的,轉了不知多少圈,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轉什麼呢?哦,明白了,現在的我們,長高、長大了呀,她的小腳沒法踏進麥田,什麼從東往西八步、從南往北八步。哈哈,她沒法數了,她找不到地方了!我們咕咕咕笑得前俯後仰,這下可有熱鬧看了。那可愛的小花手絹兒呀!

老女人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臉上的肉一跳一跳,但她比我們想的要聰明一些。她的兩隻金蓮忽然有了主意,健步如飛地奔到附近的河灘上,一下子拖來兩根長長的竹子,平放在地上,分別在上麵走了八步,做上記號,然後,力大無窮地把這兩根竹子往我們頭上交叉著一搭,大汗淋漓的老女人眯眼盯著兩根竹子的彙合處,抿著嘴笑起來:是了!

像一個初學遊泳的人走在水中,她奮力把我們往兩邊撥開,我們頭頂的芒刺一定弄得她又酥又癢,還沾了她一身的麥花兒,但她奮不顧身,堅定地一直走到兩根竹子的交界處。然後,像母雞那樣莊重地蹲下來。

老女人開始向下挖去。這是收割季節的大地,泥土幹燥而堅硬,我們的根部緊緊糾纏——算了,一絲惻隱之心閃過心頭,我跟兄弟們使使眼色,我們鬆開腳下的根,讓她的雙手得以順利進入泥土,摸索那條美麗的花手絹兒。

像在水中取魚,井中撈月。往東摸,往西摸。往南摸,往北摸。幾乎把我們的根下都摸了個遍,她的手與胳膊,忽然像橡皮筋那樣,拉得無限長了,我敢拿我的腦袋、也就是我的麥穗,跟你打賭,她已經摸到田埂的四邊了,並且已摸到隔壁的田塊,包括隔壁的隔壁,她無限拉長的胳膊已經摸遍這一整塊麥田了。

但是,沒有。她根本就摸不到那條美麗的花手絹兒了。

哦,我的土地爺呀,我的天老爺,我的閻王爺呀,快告訴我,我的戒指到哪兒去了……老女人口中胡亂念叨著,一迭聲地追問,頭幾乎要把埋進地裏去了。

瞧,她又把我們給忽視了,土地爺、天老爺、閻王爺都有份兒,她為什麼就不能問問我們呢?她怎麼就不動動腦筋呢?種下去的東西,怎麼可能還在原地摸得到呢,它早生根發芽、破土而出、開花結果了呀,這個蠢女人!

咯咯咯,所有的麥子都笑得花枝亂顫,肚子發疼,但我們就不告訴她,誰叫她不問我們呢。老女人繼續埋伏在麥田深處,像青蛙準備冬眠,她死命地貼近泥土,鼻子眼睛嘴唇上全都沾滿泥灰,那笨拙的模樣,真把我們逗得可樂極了。

月光在我們的頭頂慢慢移動,偶爾有雲朵輕佻地飄過,這樣的月色之下,美美睡上一覺會特別地養精神,誰都明白這個訣竅,尤其是快到收割期,這時的麥子,就像出嫁前一個月的嬌娃娘,決不能熬夜,否則,哪裏來的精神氣兒,哪裏來的顆顆飽滿……行了,睡吧,不能老這樣盯著老女人吧,由她去挖吧,就算她真的變成青蛙也沒關係,反正等天一亮,她就會回家去的,她會跟別人一樣,把鐮刀磨得亮亮的,搽上一層油,等著最高潮的收割期。

真沒想到呀,等我們重新睜開眼,一邊伸懶腰一邊睜開眼,那老女人還趴在我們中間呢。

難不成在麥地裏睡了一夜?我揉揉眼睛仔細一看。嗬!可真有趣兒,這老女人,渾身到處都掛著金戒指呢!她用我們的身體——麥秸杆,黃得恰到好處的麥秸杆,卷成了一個又一個金燦燦的戒指!想不到,老女人那個幹癟模樣,居然還是心靈手巧的呢,瞧那些麥秸杆戒指,還真是像模像樣呀。

哦呀,我們一下都激動極了、自豪極了,世界上,誰知道我們麥秸杆還會有這樣奇妙的用場嗎!真是太棒了,謝謝你,老女人,你雖然又老又醜,成份是富農,還這樣愚蠢瘋癲,可是,我們麥子是最講良心的,好就是好,孬就是孬,這回子,我們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