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種戒指(1 / 3)

秋季,棉花收獲,玉米收獲,花生收獲。而我們麥子、特立獨行的麥子,還隻是一粒粒野心勃勃的種子。老女人高高舉起手播撒,從她光禿禿的指間,我們墜落進懶洋洋的大地。

播撒的老女人步調踉蹌,因為她有一雙小腳,她曾經以此為資本,驕傲地嫁進了家境殷實的男方。可是,正因為有家有產有吃有穿,現在她成了一個典型性的大富農,人人喊打。所有的貧下中農們,人家都可以在牆上貼忠字、刷紅色標語,但她家的門楣與窗欞,屈辱地空空蕩蕩。不僅如此,就在昨天,兩袋煙功夫,她家所有的綢緞衣裳、珠花簪子、絞銀手鐲、鏤金耳環、洋大頭,全都被抄走啦,哈哈,聽說那是她從結婚後就開始攢的,打算留給孫子孫女們的……瞧,這老女人多會打如意算盤,多會過日子似的,可算來算去,全沒啦。

我聽到老女人突然癱下來,爛麵條似的,她滾到地上,捂著嘴巴翻著身子叫喚:我的簪子、我的手鐲、我的耳環、我的洋大頭哪……

她的眼淚鼻涕和成一團流暢地淌下來,一直淌到泥土裏,淌到我們身上。哭吧滾吧,哦呀,多麼舒服,一撮黑土,一把眼淚,秋風軟軟,這正是我們萌芽期最中意的養份。

——十月下地,三月抽穗,五月收割,六月燃秸。麥子的一生,連頭帶尾,九個多月,跟人類在子宮裏黑乎乎的時光差不多,大地上僅有的時光,從綠油油到金燦燦,輕浮地隨風搖擺,沉甸甸地相互親吻。這一茬麥子的所見所聞,有著你意想不到的荒唐與精彩。

當第一陣冬風從我們頭頂的電線杆邊打著呼哨穿過,我們冒出的綠芽兒就從星星之火進入燎原之勢了。

我知道,老女人有一床綠色緞子的被麵,被抄掉了,可是現在,看看我們,真要比她的被麵子漂亮多了!從淺綠到深綠,從毛茸茸到肉嘟嘟,我們這樣的綠,是肥厚而結實的綠,替整個大地都蓋上一層綠緞麵被子啦!多麼浪漫主義!

可老女人不滿意,還是整天哭哭啼啼的,為她失去的寶貝們哭泣,每走到一個房間,想到這房裏曾經有過什麼,而現在,又失去什麼,她便開始抽咽,還像打擺子似的渾身發顫,這真令人煩躁,連她男人都受不了啦。他從前不曾打過女人,可當他發現家中竟然連一床像樣的棉被都找不到時,第一陣冬風裏,他對老女人舉起了巴掌,像貧農那樣,粗暴地打起了女人。

“死女人,我叫你嚎喪!我叫你嚎喪!”打了一會兒,老男人舉到半空的胳膊突然停住,接著拐了個彎,接二連三地給自己扇起了巴掌:“打死你這狗日的富農!作孽的東西!狗日的富農!”

這家的年輕女人,也就是小媳婦啦,可能不喜歡聽到扇巴掌的動靜,她悄悄捂著嘴巴跑出來,跑到田邊,跑到我們身邊,這才迫不及待張開她的櫻桃小嘴,“哇”的一大口,吐出一團尚未消化的飯食,哇,哇,她接著又吐了兩小口。

這樣的情況並不令人吃驚,接連一個星期,幾乎每頓飯之後,她都要跑到我們這裏,朝我們的頭麵上吐出她剛剛吃過的飯菜。白白黃黃,拖著長長的粘液,我覺得有些惡心,兄弟們倒也習以為常,他們說:這就跟貓屎、鳥糞差不多,挺滋潤的。

聽到媳婦的吊嘔聲,老女人突然一抬手,擋住老男人仍在空中揮動的巴掌:“等一下再打,讓我聽聽她的嘔吐聲。你知道嗎,我一聽就知道,是肚子壞了,還是肚子有了。我還能聽出來,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女人神秘地豎起耳朵,瞧瞧,真是封建流毒!還這麼重男輕女。

“去,兒子,去看看。”

這家的年輕男人一向有些愚笨,在老女人的催促下,他慢吞吞地追出來,沒輕沒重地拍著小媳婦的背:你,是有了吧。

都是你幹的好事。小媳婦臉紅起來,把男人的手拉近她的腹部,這真是非常俗套的畫麵。

但是,等一等。有了?有了!

像聽到嚴厲的口令,所有的麥子一齊掉轉頭去,盯著她依然平坦的肚皮。這麼說,當我們成熟、當我們變成麵粉、當我們做成餃子皮,他們就會新添上一小口人丁啦。

哦,新鮮童子尿、奶香大便,有兄弟遺憾而羨慕地歎口氣,我們下一茬麥子可真趕上好時候了!

不必怨天尤人,我們這一茬的運氣也不算太賴。最起碼,晚上很熱鬧!

你知道,那些連綿不斷、縱橫交叉的電線杆們,像富有氣勢的巨形蜘蛛網。每到深更半夜,這蜘蛛網便會突然抖動起來,電流聲嘶嘶響起,接著,是喇叭裏一個亢奮而疲憊的聲調:各位社員請注意,立即集合,立即到大社場集合,傳達毛主席最高指示!傳達最高指示!

電線杆的顫抖開始傳染給大地,我們能聽得一清二楚,在突然的一激靈之後,各家各戶床鋪下麵的麥秸杆們開始相互摩擦,發出睡意猶存的唏嗦之聲,這些麥秸杆,通常就是我們前一茬或前兩茬的兄弟。人們喜歡用麥秸杆鋪床,漫漫長夜,瘦骨嶙峋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們試圖取暖。

在大喇叭的一聲緊過一聲的催促聲中,他們開始起床,摸索著把腿伸向冰涼的褲子,用手抓一抓頭發,忙不迭地就衝到屋外,生怕落在旁人後麵,人們在黑暗中奔跑,驚駭的指頭偶爾相觸。

多麼美妙的夜晚,為了抄近路,無數雙腳踏入麥田,從我們身上踐踏過去——別替我心疼,你們難道不知道,貼著地麵的麥子是最不怕踩的,越踩我們越會長得快、長得綠、長得肥。啊,太舒坦啦,那些泥巴鞋,高一腳低一腳,紛亂地,倉促地,像小鼓點一樣敲打,像拳頭一樣按摩,踩一下,我們就挺一下,一邊快活地呻吟,真是無與倫比的享受!

最高指示?那是什麼,我們不管,但真的,請來得再多一些吧,最好每天,都讓他們在黑暗中慌亂地一路小跑,在我們的身上富有節奏地踩踏……

社場上,人群慢慢地聚攏在一起,煤氣燈照得大家的臉色分外白淨。最高指示還沒到,人們就像我們麥子一樣,沉默地站得整整齊齊,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接著齊聲背誦此前接到的各條語錄,一邊暗中整理扣錯的鈕扣或穿反的鞋子……有人自作聰明地在年輕男人耳邊解釋:最高指示,正在從北京出發,一級一級,一級一級,走樓梯一樣,正往下麵走……

年輕男人無心關心那從北京樓梯一直走下來的“最高指示”,他把手悄悄地放到小媳婦已經微凸的肚皮上,試圖傳遞某種安慰與鼓勵,哦,真可笑,他以為他的手是無所不能的電線杆嗎?沒有用的,年輕女人正在大口喘氣,兩眼絕望地上翻,徒勞地想要抑製突然湧上的嘔吐感。

當喇叭裏突然宣布最高指示已到,她終於一張嘴巴,吐出晚飯所吃的紅薯稀飯,薄而透明的汁液在煤氣燈下變得五顏六色,穿過所有社員的頭頂,一直抵達黑洞洞的大喇叭,形成一個極其優美的弧線。

彩虹。

我對旁邊的麥子耳語,它立刻心領神會,把關於這一奇景的定義交頭接耳地傳達下去。太美了,我們這一茬真趕上了個好時光。

有一天夜裏,最高指示傳達完畢,人們烏鴉般慢慢散開,有人打出半個哈欠,又小心地用手接住,要把剩下的半個帶回被窩。漆黑的夜,走動的人群沒有影子,像是一把圖釘,一枚一枚地向前移動,每到一處黑黝黝的房屋,就有幾個人停下,悄無聲息地進去。

而老女人,跟著家裏人進了屋之後沒多久,等到四周鼾聲響起,她又重新拉開門出來了!這真奇怪,我們幾乎全被驚醒:她想幹什麼?

老女人走路的樣子非常奇怪,好像屁眼裏插了根棍子。她一扭一扭地向我們走來,走到我們中間。十二月的麥田,板寸頭一樣,莊嚴肅穆,暗中妖嬈。

她一路走一路扭著頭東張西望,沒關係,沒有人,全都跟死豬一樣睡著呢,除了我們麥子,沒有人看見你,你隻要告訴我們:你想幹什麼?

老女人不說,她零丁的小腳從田埂邊開始丈量:一步、兩步……八步。

換一個方向,這下我們懂了,所有的麥子都張開小嘴,優美地齊聲合唱:一步、兩步……八步。

這樣,從東往西八步,從南往北八步,兩個八步的交界處,黑咕隆咚當中,老女人從懷裏摸出一把小鐵鏟,開始挖洞,她的手抖抖索索,幾個兄弟由此遭殃,被挖得身首異處。

挖洞做什麼?麥子們疑惑地交頭接耳,難道,今天晚上所傳達的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給了她什麼特別的靈感?

噓,別急,往下看嘛,我真不喜歡兄弟們這種沉不氣的模樣,好像什麼世麵都沒見過似的。

瞧瞧,好戲才剛剛開始:挖完洞,那老女人開始解褲子。

看上去,她要小解了?這太不符合邏輯了,她床頭,不就有個紅漆的陪嫁馬桶嗎?算了,不管那麼多,這不是可以白看一下女人屁股嘛!眾小麥們一個個美美地張開嘴巴,準備迎接熱乎乎的甘霖,像是漫長冬夜當中的一小份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