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還認為那個下午發生在小珂身上的事僅僅是個事故。我想一定隻是由於酒而不是別的才鑄成了那個事故:是酒精的燃燒讓我沒有在場;正由於我的缺席,在暗處伺機已久的事故才陰差陽錯地如期誕生了。那真的就是個事故嗎,也許隻是我固執的一廂情願吧,再說,人間無數的經驗早就證明:事故從來就不是偶然,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與事件其實都是必然的軌跡。——這個似是而非的帶著陳腐之氣的空洞之說能夠讓我在那個下午所發生的一切之後仍然能夠心平氣和地在大地上自由行走嗎。
那個下午並沒有明顯的特征。在高中同學張勇的一再邀請下,我在他毫無品味的新蓋樓房裏吃了一頓酒香肉臭的午飯。張勇的祝酒辭很簡單:二生,你看你大學都快畢業了,天之驕子啊,你要還瞧得起我這個現代農民,就把這杯酒給我下嘍。因為倒賣汽配而大發橫財的張勇看上去表情複雜,落榜之恨顯然還未消除,發財之歡又欲蓋彌彰,但無論如何,這酒我一定得喝下去了。就那樣,張勇推杯把盞的最終把我灌得不省人事。
等我醒來,天都快黑了,吃下張勇切好的半個西瓜,雖然頭疼欲裂,但總算能騎著自行車回家了。一路上眼睛一直突突跳個不停,好像上帝真的在給我什麼暗示一樣。老遠就發現家中烏燈瞎火的沒有一點人氣。進了家,哥哥嫂子都不在。一直找到臥室,才看見小珂一個人躺在黑裏頭一動不動。我嚇了一跳,點上油燈,想摸摸小珂的額,小珂卻一下擋開我的手,用力之猛好像我要非禮她似的。小珂身上胡亂裹著一條大毛巾被,露出兩條交織在一起的長腿。她臉朝著我,雙頰緋紅,兩隻眼睛出乎意料地閃閃發亮。
我忍住頭痛坐下來:怎麼啦?生病了?
小珂還是一聲不吭,但她的沉默裏有著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成份,這讓我難以理解。
我哥我嫂子他們到哪兒去了?
小珂的嘴角翹起來,露出半個略帶譏諷的笑,但一瞬間她又嚴肅起來,沉思著盯著我,好像在確認我是否真的一無所知。
但願小姑奶奶不要生病,不要跟我鬧脾氣,也許她怪我中午沒帶她到同學家去吃飯?是啊,我怎麼不帶她到同學家去的呢,讓她一個人跟哥嫂呆在一起,可能太悶了吧,女人其實真是麻煩,一點照顧不到就後患無窮。我揉著太陽穴反映遲鈍地坐下來,我多麼想立刻洗把熱水澡好好再睡一覺啊。帶小珂回我老家過暑假絕對是個愚蠢的決定。我再一次真心實意地後悔起來。
準確的說,這應該是我大學生活裏的最後一個暑假了,明年一畢業,那個夏天還能叫暑假嗎。對於暑假,我總是有許多奇妙的想法。如果詞語本身也有性別之分的話,我覺得暑假就是一個非常母性的詞,在暑假的子宮裏,會誕生出諸如偶遇、激情、金錢、瘋狂等等此類在平常的大學生活中不易發生的事情。第一份收入豐厚的英文家教(學生竟然是一名準備出國探親的老太)、與一名外校女生的初嚐禁果、第一次與同學合夥注冊創意公司並在兩個月跌跌爬爬的運作後關門大吉……漫長寂寞、秩序混亂卻又像葡萄架一樣掛滿誘惑的暑假讓我在這前三年的大學生活中得到了速度空前的成長,我想我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了,走在大街上或者走在校園裏,對待金錢、職業、女人、友情,我的眼光已經成熟得近乎狡猾。——這不奇怪,不管男女,從生理到心理,整個人類的成熟期都在提前,除了少數一些自甘天真的稀有品種。小珂是後者中的一個嗎,也算不上,她的天真態好像是陣發性的,並帶有濃厚的性別意味,她會在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拿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來征求我的意見,並對我的隨口說出的隻言片語做出如獲至寶的樣子言聽計從,但我看得出她這是在做一種姿態,在玩一種遊戲。她的遊戲根據來源於那些惡俗不堪的時尚雜誌,雜誌上說:男人喜歡六神無主、嬌弱無助的戀人。不過,在大多數時候,小珂怪異多變的天性使得她對這些理論嗤之以鼻,她會隨心所欲地與我談一些戀人範圍之外的話題,並用她小鹿一般毛茸茸的眼睛冷淡地掃過我的臉。小珂可能不知道,她唯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她的高傲冷漠、自由散漫以及在喜怒無常中散發出的某種天真無邪。我預感到這輩子我不會再結識到小珂這樣的女人。盡管我對小珂的感情還達不到愛戀的程度,但我還是保持了一種超出常理的珍惜並對她的種種非分之求一一遷就。在交往過程中,我和小珂奇怪地形成了一種默契:此冷彼熱或者此消彼長,總之大致能維持親密的交往但又絕對不至於發展為瘋狂投入的所謂愛情。在很多時候,我們更像是一對性格不和的戀人,若即若離沉默不語地穿過校園,在眾人誤讀的目光中留下郎才女貌的背影:從一開始,我就從未把小珂當成我妻子的候選人。這一點,在我與小珂之間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幾何公理。因而,出於最起碼的男女交往規律,無論如何,我是不合適把小珂帶回老家與我一起過暑假的。
後來我怎麼又答應了她的呢。我坐在小珂的床邊竭力回憶,塞滿木屑一樣的腦袋卻最終讓我一無所獲。小珂拉開毛巾被,我吃驚地發現她竟然赤身裸體,隨意攤放著的四肢散發出一種我所熟悉的疲憊和懶散。小珂對我的吃驚似乎相當滿意,她挑畔地翻了個身,背轉過臉去,側身躺著的曲線像一座神秘的小型山丘,高低起伏,引人入勝。
啊是的,那天也是這樣,小珂一絲不掛地繞在我身上,半閉著眼像呼氣一樣地反反複複地說:讓我去嘛。我也要跟你回去嘛。女人就是這樣,總以為做愛之後的枕邊之語會讓男人從善如流,事實其實恰恰相反,我最討厭的就是性與語言、請求、應允等任何其它的雜質連在一切。見我無動於衷,小珂很快換了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似乎對我的頑固感到匪夷所思:幹什麼幹什麼,路費夥食費包括在你家的住宿費我全掏,就算是我到贛南的一趟自助遊吧,地點恰好就定在你家,怎麼就不行了?
小珂的爸媽在南方做珠寶生意,錢嫌得不錯,每月幾千地寄回南京供小珂花銷。小珂比較識趣,在我麵前幾乎很少談錢,有時也讓我用打工所得請她吃飯看演出什麼的。但她對金錢的滿不在乎以及認為金錢全能的優越感還是像狐狸尾巴一樣一不小心就會露出猩紅的尖子。這是小珂身上讓我敏感的東西之一。我克製住自己的性子,耐心地朝向她,再一次竭盡所能地把我老家的封閉、落後、貧窮與小珂做了言過其實的描述,小珂的眼睛反而更加閃閃發亮起來:那正好呀,我就在你們那邊做一個鄉土係列的采風怎麼樣,說不定還會畫出幾幅原汁原味的人物呢,正好參加大學的秋季畫展!小珂的理由更加充分了,她現在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敬業的不怕吃苦的美術係學生,小珂翻過身趴到我的胸前:說定了,我隻是去畫畫。我知道你顧慮什麼,我們先說定,我隻是你的普通同學,在你家我們絕對不睡一張床!怎麼樣?隻要你能忍住就行。同意吧同意吧,我保證會在你們家人麵前貞潔得像個鄉下處女,一看見男人臉就發紅!
好了,現在看看吧,小珂的表現確切的說應該是:男人一看見她臉就發紅。從豔麗的衣飾到隨便的談吐,以及因為一點小事而前仰後合放聲大笑的習慣,小珂的本色幾乎從到我家第一天開始如冰山浮出水麵。
第一個晚上,小珂竟然穿著吊帶睡裙就出來乘涼了。睡裙是少見的湖藍色,襯得肩膀和胳膊白得像月光,剛剛洗過的頭發還在滴水,把前胸及後背的一塊睡衣都染濕了,即便是在夜色中,仍可以感覺到她胸前兩團飽滿結實的山峰。我偷偷地看哥哥,我看見哥哥像被灼傷了似的迅速扭過頭。我忽然有些替哥哥難過起來,這麼多年,在女人這方麵,哥哥可能永遠都是深感缺憾的吧。哥哥其實隻比我大七歲,父母早逝、提前輟學加之長期的勞作使他看上去簡直像三十好幾的人了。哥結婚也早,由於我們的家境,娶回家的嫂子人雖老實,卻著實談不上好看,也不喜歡打扮,生了小米之後更是體形全無,人又黑又瘦,沒有胸沒有肚子也沒有屁股。加上現在有小珂這麼一比,簡直就像一片提前到夏天凋落的葉子。
小珂拿出梳子開始順頭發,梳起的水珠濺在我的腿上,哥哥也有幸一得芳澤,他很迅速地把腿往後縮了縮。上風送過來小珂發上的迷人香氣,這在校園,幾乎每個擦身而過的女生都會有著類似的人造香味,但在此時,這味道卻讓我感到分外不合時宜。我咳嗽了一聲把煙蒂扔掉,想起小珂關於“鄉下處女”的信誓旦旦,一時心中發急,卻又想不出該怎麼暗示小珂要信守她的那些狗屁諾言。
接下來的幾天,小珂更加無所顧忌地原形畢露了。除了沒跟我睡一張床。其它的她什麼都忘了。每天她要一直在床上捱到九點才會睡眼惺鬆地穿著略略有些起皺的睡衣出來刷牙洗臉,小珂因陋就簡地蹲在院子裏,大聲地溯口,用手捧起水洗臉,然後帶著一臉的水珠到房裏換衣服。重新出來的時候總是叫人眼前一亮,頭發梳得油光水亮,還塗上一點口紅什麼的,身上要麼是小吊帶衫,要麼是緊身的T恤,有一天,小珂甚至穿出來一件繡花的肚兜來,身後幾乎是光背,在我眼神的強烈要求下,小珂才極不情願地加了件半透明的短袖開衫。小珂總是振振有詞地說:這兒沒空調,穿少點兒圖個涼快嘛,不都是你自己家裏人,有什麼好避諱的。
小珂的一切簡直令我的鄉鄰們大開眼界。鄉鄰們並不掩飾他們的好奇心,我們回家後的第一個禮拜,家裏總是來來往往地充斥著找到各種理由前來串門的鄉鄰。小珂似乎對此有如沐春風之感,她的魅力因為環境的不諧而顯得更加令人過目難忘,很多時候,她隻是故作安靜地坐一邊,手裏拿著紙筆亂畫。但即使她一言不發,她過分白嫩的皮膚、鄉下少見的衣飾及臉上的妝容還是令周圍的人感到突兀和無所適從,談話就有些斷斷續續心不在焉。哥哥坐在鄉鄰們中間,看上去比別的人更加坐立不安神思恍惚。
小珂在紙上亂畫的結果是給每一個來我家的人留下一張速寫,然後等人走了之後,再得意洋洋地叫哥嫂辨認。小珂的素描是童子功,在係裏都是排得上的。每一張素描都會惹得嫂子露出吃驚得近乎敬畏的笑容,說話都結巴起來:唉呀怎地這麼像呐!哥哥雖不說什麼,但他會捧著紙片看好長時間,像在琢磨小珂的技巧一樣,並在後來與小珂的談話中斷斷續續地問到她的身世、家人、繪畫什麼的。看上去哥哥對小珂還是比較接受的,這讓我安心不少。
總的說來,小珂隻是性格比較任性而已,回家這段時間,除了偶爾會無緣無故地落落寡歡外,並沒有惹出什麼特別的麻煩,也許她今天又是心情不好吧。再說她以前也經常喜歡不穿衣服睡覺的。
我幫她把毛巾被拉到身上:要不你繼續睡好了。我去找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