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燈吹滅,房裏又像開始那樣一團模糊了。快要走出房門,小珂突然說話了:你曾經愛過我嗎?聲音裏濃濃的鼻音帶著說不出的傷感和遲疑。
我有點不安,這麼嚴肅的話題還從未在我們的交往中出現過呢。我想小珂可能真是想家了。女人在情感上永遠比男人慢一個節拍,傷感起來總要追究一個空洞無物的“愛”字,愛和不愛難道真的有什麼區別嗎,我和小珂在個性及家庭背景上相差太大,不可能有什麼的。
好了,小珂,你這麼聰明,應該感覺得到的,這個還要說出來嗎。我從門口返到床前,就著朦朧的月光吻了吻小珂的唇,這大概是我們回家後的第一次親吻吧。整個假期,我與小珂一直保持著相當聖潔的距離。唇很熱,但我看到小珂的眼神相當冷淡。隨它去吧,喜怒無常的女人。我輕輕帶上房門出來了。
空無一人的院子看上去比較淒涼,我想了想,哥嫂他們不會有別的去處,我在月光下慢慢向我家的田裏走過去。
好久沒有到田裏過了。月光下的土地,看上去像老人般混沌無知,莊稼們半閉著眼在月亮下打盹,聽不見的呼吸在耳邊回繞。我看見哥哥一個人站在田角,他可能有好半天沒動了,兩隻腳像長了根一樣地與土地連在一起。我一直走到他邊上,哥還是像樹那樣一動不動。難道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因為太多的酒精而變得遲鈍不堪行為反常?
哥,幹嘛站這兒?嫂子呢?
下午帶小米到她姐家了,她姐家小孩生病。
你咋沒一起過去?
不是,不是你那同學……要我給她當模特兒嘛。
哥的聲音聽上去幹巴巴的像被太陽曬過了頭的苞穀粒,不過他這一說我的腦子像開了一扇門似的又亮了一點,我想起來我為什麼不帶小珂到我同學家吃飯的了,這得怪小珂自已。
大概幾天前,中午吃飯,實在熱得不行,嫂子去井邊打來一桶水,那井水可真是透心涼,我們每人用井水洗了把臉,舒服了許多,尤其是小珂,飯也不想吃了,孩子一樣地與小米兩個人在院裏潑開水來。哥哥大概也是熱得不行,便把汗衫脫了光個膀子。在這之前,由於顧忌著小珂,除了晚上在黑地裏乘涼,哥哥一直都忍著沒打赤膊。小珂過會兒回來喝湯,猛然看見哥哥,眼睛一亮,激動得大叫起來:二生,你看你看,你看你哥多好的身材,看肌肉,還有膚色,多自然多和諧!簡直是天生的model!比我們學校的那兩個半老頭兒棒多了!哥哥臉騰地紅起來,渾身不自在地到處找汗衫準備裹上衣服,小珂的那股邪勁兒又上來了,一步衝到哥哥旁邊,伸手攔住,嘴中一邊還嘖嘖稱奇地念叨個不停。我倒是見怪不怪了,美術係的女生們有時都會發點癲,白臉蛋的小排骨看多了,哪見過我哥這樣的好身體。哥可受不了,眼睛一個勁兒向我求援,嫂子也懵了,有點緊張地也睜大眼睛盯著哥的上身看,她大概覺得奇怪,這身體她都看了快五六年了,怎麼沒發現哪裏好呢。我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把小珂拉開一點,小珂也覺察到哥哥的局促了,就勢讓開,讓哥哥套上衣服。小珂這下是徹底不吃飯了,整個人一下子興奮起來,賭咒發誓的說她一定要以哥哥為模特搞一個人物油畫,一定要憑這幅油畫在秋季畫展上拿個大獎等等。小珂明著是對我說,眼睛倒是一個勁兒地往哥哥臉上掃。哥哥把碗扣在臉上盡管吃飯喝湯,就是不開口說個好字,倒是嫂子看不過,麵帶惶恐地說:隻要大妹子你看行,你就畫唄。其實我心裏有數,隻要沒說不,哥哥就是已經答應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珂就開始替哥哥想造型,表情怎麼辦,虛掉好不好?又矛盾著是畫半身呢還是全身,不過,每天中午一吃過飯,從十二點半到兩點半,哥哥是必須呆在小珂兼作畫室的臥室做模特兒的。之所以選這個時段,一來鄰居們都在家睡覺,沒有人會看到這種在他們看來極其滑稽、不易理解的所謂“創作”,二來,這時從窗戶照到小珂房間的光線最為充足,哥哥側身坐著,膚色的明暗度最符合小珂的構想。這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小珂往往隻穿一件薄薄的吊帶衫,還是熱得滿臉通紅、汗流頰背。不過幾天下來,進展不快,幾次推倒再重來,小珂的畫布上還隻見到一點線條和輪廓,小珂為此脾氣有點爆燥起來,畫畫時容不得任何人打擾,每天都要畫滿兩上小時才讓哥哥出來。今天中午更是說什麼也不肯跟我到同學家去,說那樣會打斷她的靈感。好了,既然是自已找的苦,剛才還那樣怪模怪樣的橫在床上生什麼閑氣,會不會是跟我哥吵架了。
哥,這兩天讓小珂給鬧得挺累的吧,她脾氣又不好。你要不樂意,明天我跟她說說,先不畫,停兩天得了……
二生,我……我今天做了一件事……頭腦昏乎乎的,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真的不是我要那樣的,是小珂先……
沒事呀哥,小珂那人我知道,城裏人的臭脾氣,一發作起來沒完沒了的……
不是……二生,我跟……小珂……我跟小珂那個了……二生,你別怪我……我當時一點辦法沒有,她突然丟下筆,把她的小背心一脫,上來就抱住我,還……親我,其實我當時都快要睡著了,每天畫畫我都不敢看她,就當我是快要睡著了,她這樣一來,我覺得我整個人突然脹起來,腦殼嗡嗡的響成一團……她堵著我的嘴,臉上全是淚,她好像是哭了,兩隻手死死地扣著我,她靠我那麼近,帶著我就往床上倒了……二生,你別跑,你等我說完,我真的沒辦法,你哥是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活了二十八歲第一次這樣……
我決定帶著小珂提前回學校。小珂不說什麼,自顧收拾行李,那塊僅僅畫了個輪廓的油畫布也被小珂仔細地卷起來塞進包裏。嫂子第二天帶著小米回來,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像同謀一樣地各自守口如瓶,言吐正常合理。對於我們的提前返校,我隨口告訴嫂子說,想回學校打工賺點錢。
雖然回鄉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重新踏上巔簸不寧的長途車,卻真叫我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小珂在一邊坐著,也不說話,這與她來時路上的表現真是判若兩人,那時,隻要車子一停,但凡稍入眼些的枯樹、草房、幹柴甚至光著屁股的小孩都會讓小珂少見多怪卻又感覺良好地舉起相機,哢嚓嚓一陣亂拍。小珂沒心沒肺的歡樂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我與小珂親密無間嬉笑怒罵的好日子也一去不返了。巨大的自責如泰山壓頂,我想小珂其實真的隻是個初次下鄉的小女孩,至於我哥,更不要說,我想他一定是被動和無辜的,最可憐的是嫂子,她不知道在她馱著小米在灸熱的太陽下趕路的那個時辰,哥哥已與她千裏迢迢。——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應該是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帶小珂回來,更不應該丟下小珂去吃什麼酒飯,或者我少喝一點兒,一吃完飯就趕回家,在小珂犯迷糊之前及時打上一桶井水給她衝衝頭就好了……
我坐直身子,盡量不碰到小珂裸露著的手背,我嫌惡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我感到我與小珂之間突然多出了一種介乎血緣與仇恨之間的混亂關係,我永遠都不能再碰到她了。我開始像個老人那樣徒勞地回憶這一個月來小珂在我家的點點滴滴,試圖從那些一掠而過的蛛絲馬跡中尋找上蒼曾經帶給我的暗示和征兆。我想起來小珂曾經對哥哥燒出的一手好菜讚歎不已,而哥哥也會在不經意之中讓小珂最愛吃的菜反複出現在餐桌上;我想起小珂曾經悄悄問過我哥哥的年齡,不相信他隻比我大七歲,我記得我當時說了我哥為了我而被迫輟學、參加勞動、提前結婚等等之類使他看上去老相的事,小珂一直聽得很認真,並不時追問一些細節,但在我飽含深情的長篇大論之後,她卻高深莫測地未加任何評論;我想起哥哥為了讓小珂的那小屋更通風更涼快,曾用一個下午專門在後牆挖出一個窗戶,小珂那天為了表示謝意特地把自己愛不釋手的瑞士軍刀送給哥哥……還有,前兩天,哥哥在乘涼時趁小珂不在,態度鄭重地專門問了我一句:你跟小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見哥哥的神色好像帶有一種家長式的威嚴,就半虛半實的答複說:我跟她目前的關係是比同學再近那麼一點兒,但將來肯定要比一般的人還要遠。你們不可能結婚?哥哥緊盯著我又問。不可能,沒有一點可能性。我看到哥哥的表情在一瞬間顯得如釋重負,當時我一直以為那是他認為小珂不適合我的緣故……亂七八糟似是而非地回憶了很多,那些在當時看起來如小河淌水般自然、不起眼的細節和語言,現在重新一想,好像都有了意味深長的含義,這些含義令我痛苦和難過,是的,我寧可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憑空臆想,那個下午純粹就是偶然,就像蒲公英,是一次無根的降落;而不是像麥子或玉米,是醞釀已久的播種。
到省城我們轉火車,買好票,得在火車站等一個半小時。我和小珂一路無話地找到一個有冷氣的候車廳,守著一大堆行李坐下。行李裏有半大包土豆,小珂最喜歡吃土豆燒肉,我說過到了南京我跟小珂沒人會燒土豆的,可哥哥還是固執地頂著太陽到地裏挖出一堆並幫我們塞進行李。那個晚上之後我跟哥哥沒再有過交談,連眼神的交流也沒有。隻是等到我和小珂上了車,我們才有了離別前的短暫對視,我發現哥哥已經沒有當天晚上的那種痛苦和自責了,他看上去比我要鎮定得多,他甚至還當著我的麵對小珂小聲說了句什麼,當時我難堪地扭過頭去,沒聽清他的話。
看到行李堆中鼓鼓囊囊的土豆,我不禁脫口而出地問小珂:我哥走時對你說什麼來著?這是我與小珂出發以來的第一句話。
悄悄話。
小珂,別跟我這樣,我又沒說你什麼……這事兒到底誰最有理由生氣?
生氣要什麼理由。就像愛一樣,要什麼理由。
沒有理由你就可以隨便去破壞他們的生活?
他們的那還能叫生活?你沒看你哥都壓抑得快要死掉了嗎?小珂看起來比我還要激動。那麼多年,他就困在田裏,從來沒有離開過鄉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性愛……你們哥倆長得雖然比較像,可你們真太不一樣了,他整個人好像就很絕望,很宿命,注定一輩子忍耐、犧牲,你呢,你過得多自信多順溜呀,事事以自我為中心,漠視別人的生活,對自己的掠奪和寄生毫無知覺習以為常……包括對我,也是一樣,過多的表白,可笑的征服感,純粹的實用主義……你哥不同,我發現他很少說多餘的話,也決不無故多看人一眼,即便是對一個人好,他也隻是悄沒聲息地做了就算……他怕我夜裏一個人孤單,就特地捉了幾隻金鈴子來放在小盒子裏養著,他教我如何把南瓜切碎分給金鈴子,如何把盒子開一個小縫讓它透氣,看他對待金鈴子的那份細心和愛惜,我好像這才發現我喜歡什麼樣類型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