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人不多,偶爾有神情茫然的過客拖著行李從我們麵前匆匆走過。這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我與小珂剛剛好上的那些日子,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會這樣來談到另外一個男人。
……說了你可能不信,我從第一眼見你哥就覺得他很吸引我,你記得那天他到村口接我們的情景吧,我當時就注意到他的眼神,那種克製住的高興與難過相混雜著的眼神,兩隻手猶豫著是否要接過我手上的東西……我敢說你哥以前就從來沒有愛過,所以事實他不僅壓抑,還很孤單,我一看到他就想,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跟我多麼相像啊,從來沒有愛沒有貼心貼肺的關切沒有令人向往的前景……我對他的感覺很奇怪:既好奇又憐惜、有進一步親近的渴望,好像我有義務去讓他從壓抑和孤單中得到釋放一樣……
行了可以了,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愛上我哥了?即便小珂說著的這個男人是我哥,但一想到我與小珂曾經有過的甜言蜜語肌膚相親,我的表情還是不由自主的僵硬和複雜起來。我打斷她的話,同時別過臉去。這會兒,我甚至不想看到小珂臉上的表情,也許她的表情可以幫助我判斷她上述那斷話的真假程度,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不管事情是真的像小珂所說的那樣有愛情在人間降臨,或者隻是小珂為了荷爾蒙在不適當的地點、不適當的人物之間的爆發而尋求一件勉強遮體的外衣,我在這兩種可能性之間,都沒有體麵的立足之地。
小珂卻瘋了一樣地別過我的臉,是的,有愛,反正我與他之間最起碼有一個人在愛,不像我們倆,全是逢場做戲,全是誇大其辭,跟你一樣,我對我們的關係早就煩透了!還有什麼,你再問吧,至少我還可以對你說實話!
我被小珂激怒了,她何至於為了掩蔽自己的輕狂無知來如此踐踏與我的過去。我捏起她的下巴,動作盡可能的不屑一顧:是的,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能告訴我你們那天是怎麼做愛的嗎?跟一對兄弟分別做愛的感覺很不一樣吧,或者說跟你的人體模特兒做愛的感覺很畢加索吧?
八月的校園並沒有想像中的空曠寧靜。呆在學校裏過暑假的人越來越多了,許多精明能幹的哥兒們會充分利用這個假期為下一個學期攢下足夠的花銷,圖書館前麵間或閃過一些與父母並肩而行、麵帶得色的麵孔,那是剛剛被錄取的新生來學校體驗生活,一批批利用暑假來南京旅遊的外校大學生像串聯一樣地在校區四處遊蕩,他們擠在宿舍裏打地鋪,在學校邊上的小攤上買四元一份的盒飯,在澡堂裏用冷水衝澡並舒服得哇哇亂叫……
沒有了小珂的校園讓我失去了戰鬥力。回到學校的第二天,小珂就搭上南下的列車到父母那兒去了,除了一個手機號碼,她沒有給我留下隻言片語。在心煩意亂、難以入眠的夜晚,我曾無數次撥通小珂的手機,聽到的卻總是冷冰冰的關機提示。小珂是唯一了解我創傷並有義務傾聽我訴說的知情人,她怎麼能關手機?百無聊賴之中,我出門找了一份在影樓幫忙的活兒,為一個剃著光頭的攝影師拉背景布、打燈並更換一些假模假樣的小道具,每天上午九點半開工,直到送走最後一對給折騰得筋疲力盡的男女。這活兒還不錯,有空調,早上可以睡覺,中午還管飯,瑣碎的忙碌甚至給我帶來了一種生理上的充實感。我基本上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令我倍感屈辱與受傷的往事。我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拚命設想小珂與哥哥做愛的細節和情景,他們時間的長短,姿勢的變化,小珂及哥哥當時那一瞬間血破身軀的感覺等等,也不再想著如何奚落和報複小珂了。在某些時候,我甚至說服自己原諒小珂,說到底,我與她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戀人。
但當哥哥突然站在我麵前的時候,陳舊的傷疤還是如陰天的關節一樣隱隱作痛起來。哥哥的滿麵塵灰及他神色中的那種淒惶很快讓親情重返心田,我想起來,這還是哥哥第一次到南京,第一次到我的大學呢。以前,我曾多次叫他過來,從未出過遠門的哥哥總是以各種理由最終推辭。
哥,你怎麼找得過來的?
哥哥第一次笑起來,他這一笑,我馬上感到什麼東西在我與哥哥之間融化了一樣,我輕鬆起來,去他的女人,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哥哥笑著舉起他手中的一封信,我一看,這還是我剛考上大學時寫回家的一封信,在信封上,我中規中矩地寫著我大學的地址名稱及什麼係什麼信箱等等。
我就拿著你這封舊信,前後一共問了……嗯,一共問了八個人,你瞧,還真的就找到你了。哥哥再一次為自己的好主意笑起來,這使得他看上去年輕了很多。
哥哥走進我的宿舍,放下隨身的包,在我宿舍裏前後左右轉了一圈,然後他問:小珂呢。語氣極為平常熟稔,就像在鄉下老家,每次燒好飯菜,哥哥都會對我說:小珂呢,喊她來吃飯。
到她父母那邊去了。我隻得也極為平常地回答……幹什麼,你找她有事?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
……想讓她把那幅畫畫完呢。
我開始找煙,回到學校,我有好長時間沒有抽煙了,看到哥哥,我感到煙癮又犯了。
二生,你覺著哥這樣不好是吧,可能吧,一個女學生,我倒這樣了。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對,好在她不是你女朋友,這樣我心裏還好一點兒……你不知道,她……那麼白,那麼活躍,那麼會笑,對我又一直很好,很親切,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你們一走,我覺得家都空了,沒辦法再呆下去了。除了到南京找你們我沒別的主意。想來想去,除了畫畫,我想不到其它事情來找她。反正我一定要再見到她。
她不在你怎麼辦呢。
等等吧,她總歸要上學的吧。二生,你別笑我……雖然跟她就那麼一次,但我真的忘不了她……我以前從來沒這樣惦記過一個人……
……家裏還好吧?我嘴裏澀起來,想起我乳房幹癟的嫂子。
我說我出來打工掙錢呢,反正能賺到的錢,我一準全都寄回去。
好在能吃苦,哥哥第二天就在學校附近的洗車行找到一份差事,洗車行大都是淩晨以後生意才好,哥哥白天睡我這兒,晚上就出去幹活兒。我是晚上睡覺白天到影樓,我們碰麵的機會不多。但哥哥的進進出出讓我很不安生,還有二十天就開學了,開了學怎麼辦,小珂真回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哥哥怎麼回得去呢。在哥哥來的第二天我曾偷偷打過小珂一次電話,沒想到這回倒通了,我剛說了一句“我哥來南京找你了”,那邊電話就掛了,我都搞不清楚小珂掛電話是因為聽到我的聲音還是因為聽到我告訴她的這個消息。但我想小珂是不會理會哥哥的。她還不至於瘋狂到要與哥哥打持久戰的地步吧。
渾渾噩噩的一天天過下去,哥哥的情緒卻一直不錯,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的,早上偶爾碰到下班回來的他,他好像欲言又止地想對我說點什麼,也許是想讓我設法與小珂聯係吧。我隻好急著要出門似的逃之夭夭。有幾次影樓裏生意不好,我白天回學校休息,哥哥卻不在宿舍,也許他正為了他那突然爆發的情欲而在南京的大街小巷裏亂轉著祈禱吧,第二天問起他白天的去處,哥哥隻搖搖頭,似乎不想解釋,我也就作罷。
開學前三天,我終於在食堂的飯卡充值窗口見到小珂。小珂看上去消瘦、蒼白、目光飄忽,有點神經質,活像被不知名的大病煎熬過一場。
什麼時候回來的?即使她還是不想跟我說話,為了我哥,我想我還是應該打個招呼。
小珂仔細看看我:你真的想知道?然後她轉身就走了。
我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我心裏很矛盾,卻又盡可能若無其事地對哥哥說:小珂回來啦,要不,我帶你去找她?
哥哥低下頭,閃開我的眼睛。我……早就見到她了,她回來有一陣子了。我想我應該滿足了……我想好了,明天就走,就這樣結束吧,已經最好了。
她早就回來了?我十分吃驚,以為哥哥在說胡話。哥哥的臉色帶著與小珂相似的病態的蒼白。哥哥讓我覺得陌生。
你別生氣,是小珂不讓說。她一知道我來這兒了就回來了……我跟她在一起好一段時間了,我們在一起……畫畫或者睡覺。我這生別無所求了……我好回去了。
嘎然而止的結局盡管出乎意料而且難以想象,盡管被隱瞞被欺騙被拒之於千裏之外,我還是發自內心地像白癡一樣地覺得輕鬆和高興。細節和過程全都忽略不計吧,忘了我所聽到看到的一切吧,就像個真正粗枝大葉自以為是的旁觀者。祝願哥哥回到鄉下與嫂子接著過他們平淡無奇的日子。祝願我與小珂成為校園裏在暑假平靜分手的戀人中的一對。祝願生活像白紙一樣重新翻開一頁。
第一片樹葉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女生們穿起了長而輕的風衣的時候,秋季畫展如期在美術係的東大樓開展了。我抑製住欲望,一直等到閉展的倒數第二天才去東大樓,我一直不喜歡在噪雜人聲中不絕於耳的品論中看畫,我記得小珂也有這個習慣,我與小珂的第一次相識就是在大一那年的秋季畫展,稀稀落落的幾個觀眾中,一個喜歡看畫的理科男生與一個美術係女生的戀愛就那樣拉開序幕。
跟往年一樣,美術係在展廳正中間擺了一個評分箱,要求每名觀眾選出自已最喜歡的三幅畫。我拿了一張評分表,每年我都會認真評分,我選出的三幅畫每次都與最後的統計結果完全一致,小珂曾經因為這一點而對我的眼光大加讚賞,她讚賞的方式是一口氣親了我五分鍾。想想那是多麼遙遠的往事啊。
在左廳的拐角,我看見了我哥,整個展廳中唯一的全裸男體。取的是一個3/4側麵,畫中的哥哥四肢強健勻稱,肌肉閃出迷人的光澤,一隻腳邁出小半步,另一隻腳在原地踮起,雙臂微微彎曲,緊張而有力地前伸,嘴唇半啟,向畫外看不見的人表現出類似於擁抱的姿勢,但與姿勢的熱切相反,哥哥暗處的臉稍稍低垂,神情中表現出一種令人難忘的猶豫和克製,這可能是我的錯覺,我相信更多人的眼光會被哥哥下體的那條小小的大紅色肚兜所吸引,紅肚兜的位置和顏色都很跳,似乎在訴說一種難以超越的狂熱和情欲。畫的背景是一張淩亂的白色小床,一隻枕頭被拋在床角,枕頭上有幾個小小的我一向熟悉的褐色字體:
小珂·愛人
我忘了投票,但結果一定不出我所料,小珂的畫將脫穎而出。畫麵中長相與我酷似的男模將成為這個秋季與小珂有關的熱門話題之一,我與小珂的秘密將在流言中產生若幹個令人浮想聯翩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