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寬恕(2 / 3)

我隻能回那兒,要是我有一個女朋友多好。我被突然出現的張力及他匪夷所思的作為弄得十分壓抑,我需要奮不顧身的釋放。要是有個女朋友多好,我就可以趕到她的閨床邊,在深夜裏與睡夢未醒的她疲憊而歡暢地做愛。

女朋友這個問題,一直是我最近幾年來最大的困擾,以我現在所在通信行業,加之貌端體健愛好廣泛不嗜煙酒,用時尚雜誌上的說法也可以勉強算得上一個“銅牌王老五”了,可是很奇怪我就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相對固定的女朋友。我對女人的要求基本上不高,第一,要胸部豐滿,我不能想像與一個平胸的女人上床;第二,工作要相對幹淨而穩定,如護士、老師、機關職員之類;第三,最好是小戶人家出來的,沒有討厭的購物癖,沒有隨心所欲的生活習慣,那樣比較適合一起過日子。除了這三點要求之外我還有個小小的再正常不過的習慣:我希望在了解了一個女人之後再開始與她的交往。——可是這個習慣在操作起來具有相當的難度。如何了解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呢,那隻有跟她在一起約會、吃飯、散步、談天氣及電影,並要緊張地處心積累地通過這些虛偽而零星的細節來了解和推斷她整個的為人、性格等等要素並確定是否與之結婚,天哪,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多麼可笑乃至荒誕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這樣去開始我的戀愛的。那麼我隻有試著與我已經了解了的女人約會了,可是情況更加糟糕,由於我相對內向的性格及狹小的社交圈,在我認識的那些未婚的女人裏麵,還沒有一個合格的女人符合我的那些小小的條件。是啊,就是這麼簡單,結了婚的男人個個相似,有穩定卻乏味的性生活、如影隨形的家庭責任、沒完沒了的家務事等等;沒有結婚的男人卻各有不同,有的潔身自好;有的自尋其歡,與愛或者不愛的女人同居;有的偶嚐春事,與中意的女人一夜風流;可我的情況就比較糟糕,我從來就沒想守身如玉,可我就是無法與一個我不愛的女人上床,我試過,每次都陽痿。對於做愛這件事,我的道德感沒有理由地強大和堅固,從而代替了我下麵的勃起。

在入睡前的朦朦朧朧中,我想到了張力的那封信,想到了我們以前那種清貧而深厚的友誼,想到了他所表達的那種孤獨。由於沒有女朋友,以前我還以為我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呢。現在看來,張力比我更甚,這讓我在原先的兄弟之誼之外又對他產生了一種感覺很好的憐憫,也許我應該對得起他的信任。我想我剛才表現得可能太粗暴了,我竟然還想到了告發他,——告發?多麼缺乏幽默感和想像力的舉動!

我在睡著之前,及時地作出了一個仁慈的發自內心的決定:什麼時候再去看看張力。

幾乎就在第二天,我就不由自主的撥通了張力的電話。張力像守株待兔的農夫一樣毫不吃驚地接聽了我的電話,然後早有準備一樣地說:今晚請你吃飯。“獅子王”,六點半。

“獅子王”我從來沒去過,聽說老板是一個有海外背景的新銳暴發戶,菜肴全部用美元及人民幣同時標價。我習慣性地客套了一句:叫你這麼破費……

張力短促地幾乎有點靦腆地笑了一聲:別說這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再說什麼。晚飯吃得精致而高雅,讓我有一種高極糜爛的感覺。老實講,這種感覺並不壞。我們兩人把當年同學的陳年舊事拿出來做下酒菜,直喝得麵紅耳赤飄飄欲仙。兩個漂亮的姑娘勤奮而謙恭地忙前忙後,為我們換碟、剝殼、分菜等等,張力最後付錢的時候,給了她們一人一百的小費,驚得兩個姑娘忘了假意推辭和說聲謝謝。

吃完晚飯,我們一起到他的小窩去醒酒。等我坐下後,張力到廚房去泡茶,我坐到他的寫字台上,寫字台上有一封信,抬頭居然是我。

小三:

我還是要寫信。

請不要介意我們昨天的談話,由於工作的原因,我發現我現在麵對他人的眼睛已習慣於連篇累牘地誇誇其談。而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卻總是在交流中逃之夭夭。當然,跟你說那些事情也是有我的想法的,我希望你能理解並欣賞我做的一切,我想直接或間接地向你說明我的原則:我隻動那些有錢而且來之不義的人。但我失望地發現,你像社會上的大多數主流一樣,條件反射一樣地對我持否定態度。你們隻會喊打小偷,對真正的偷天大盜卻視而不見。

看到這裏,張力進來了,他一把把信紙收起來:不要看了,這是我昨晚寫的,當時我的情緒可是糟透了。不過,我今晚發現你好像有所改變了,其實我對你的要求也不高,承認我、接受我、並且像朋友一樣地常常見見我。

張力的眼睛盯著我,好像等我表態似的,這讓我覺得有點緊張,我隻得好像很感興趣地說:還是看看你的包吧!

也好。給你看今天的最新成果吧!

張力把他的大公文包拎進來,從一堆徒有其表的文件及零碎小東西中撈出一個票夾,很少見的銀灰色,皮子很好,在燈光底下散發出一種動人的光澤。你來,你打開看看!張力把錢包遞給我。

張力的聲音仿佛有種催眠般的力量,我身不由己地接過那灰色的票夾,並像它的主人一樣用一種極其隨意的姿勢打開了票夾,厚厚的一疊人民幣就像女人的乳房一樣顯目地跳出來,我像一個真正的醉漢那樣醉眼朦朧卻又色膽包天地緊盯著那乳房般充滿無聲誘惑的人民幣。天哪,我就這樣拿著別人的一堆錢。

三千塊!張力像一個老練的獵手一樣僅憑眼力就估出了獵物的大小。我順水推舟地數了一下,真的差不多,三千兩百塊。

要不你拿去用著?張力一邊喝茶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

你說什麼!我被燙著了似的把灰票夾丟下,同時很快皺了皺眉頭。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想我的不快應該是真實的,張力這樣子把錢給我,我怎麼可能拿?那我跟他還有什麼區別?

快樂的分享果實的氣氛停頓了一下,又被張力拿起的另一個女包延續下去了。

這包,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也許這個女人沒什麼錢。其實我今天真不想拿她的包,都怪那個單位的人太惡劣。女包很小,比三十二開的書略大一點,帶子也很細,張力一邊把帶子在指上繞著,一邊對我介紹這個包得手的背景,這樣的介紹無疑會使最後的揭曉有趣許多。

今天我的身份是個保險代理員,那家單位是移動公司的一個什麼分部,移動公司,你應該知道的,那簡直是一個淌金流銀的行業,我們每個人打一個移動電話,都是在往他們腰包裏扔一個鋼蹦。暴利和壟斷的行業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到這樣的單位推銷保險並順便幹點其它事是很順理成章的事。盡管他們錢多得沒法化,很多人還是冷冰冰地連門都不讓我進,像對待一個乞丐那樣拒絕地了我。我很生氣,打定主意要狠狠地在下一個辦公室做點文章。這個女包就是在下一個辦公室拿的。也真是巧,那辦公室全是女的,嘰嘰喳喳圍著電腦不知在說些什麼。

你會理財,財才理你。保險是當今社會一種最明智的家庭理財方式,醫療保險現在已開始實施……我的開場白不知為何讓她們笑作一團,我於是也尷尬地笑笑,一邊局促地往邊上挪了挪,這樣我與衣帽架的距離就近在咫尺了。這時一個女的手機響了,她很隱私的樣子一直跑到走廊上去接,另外兩個則很傲慢地不再理我,回過頭去繼續看電腦,我稍微動了一下,就得手了,我拉開我的大包,在拿資料的同時把這個小坤包放進去,我把保險宣傳冊拿出來並走上前幾步遞到那兩個女的前麵,一邊懇切地說:看一看怎麼樣,一看你就知道,保險比儲蓄都要劃算……,可是她們根本不理我,我的手僵硬而得意地懸在半空,直到她們回過頭來明確地用語言把我趕走。

張力聳聳肩攤開手看著我,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我不禁笑起來,並且像聽到了一出精彩的小段子那樣拍起手來。

喏,還是你來吧!

包真是太小了,一覽無餘的內容:一隻裝在繡花袋子裏的摩托羅拉2688手機(這個我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市場上性價比最好的一種女款機),一隻小皮夾,一個通訊錄,一個病曆,及其它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一個女人的包,一種曖昧的窺私欲不合時宜地襲上心頭,我忽然間好奇得難以自持,想要仔細看那些零碎的內容,張力卻有點不耐煩了:快看看吧。我於是把鼓鼓的錢夾打開,錢不多,才三百五,其它的卻是些零零碎碎的紙片。張力明顯地有點失望,不過,他很快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你看,意氣用事的盲目出擊就是不行,這種事以後要少做。

張力把剛才的三千二百和這回的三百多塊錢及一隻手機搜出來,然後用一個漂亮的弧線把兩隻沒有了價值的包丟到大紙盒裏。

也許是酒的緣故,也許是張力的緣故,也許是莫名其妙的其它什麼緣故,一個念頭忽然像蛇一樣鑽進了我發熱的腦袋,我的嘴唇不聽使喚地說:呃,要不,要不,把這個女包留給我玩玩吧。

明知外人根本不可能看見我這宿舍裏的任何舉動及任何東西,可我還是小心地把窗簾拉上。然後慢條斯理地點上煙,像開始一個重要儀式那樣嚴肅而鄭重地盯著那隻放在我床上的女包。

這真是我生活中出乎意外的一幕。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創造感般的快意。

女包上有兩個凹進去的字母:CD。張力說這是冒牌的名牌貨,看來這個女人還比較聰明,沒有花上幾千塊錢去買一個真正的CD。包裏還是那些東西:一本通訊錄,一個病曆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現在可以細細看清楚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一支口紅、兩小包立頓紅茶、一包衛生巾、一串鑰匙及幾張紙片。

先看病曆,病人叫張光什麼,第三個字看不清楚,男,56歲,病情好像並不複雜,但醫生的字根本無法辨認,也許是腸炎或胃炎之類。這個男的是她什麼人呢,父親?公公?親戚、老鄉或者是老師?這有點讓人頗費思量,但這個病曆讓我對女包的主人產生了一個特別好的印象,最起碼這是個有孝心或者耐心的女人,能夠陪一個糟老頭子去看一個並不嚴重的病,這多不容易。——我有個同學在醫院,他經常看破紅塵一樣地向我感歎:我們醫院,兒科是整天人滿為患,一個小孩最起碼有兩個大人作陪,可是你看康複中心那裏的老頭老太,好多都是顫微微地一個人四處排隊。想想人真是卑賤的怪物,為下一代恨不能肝腦塗地,到頭來還是落得個形影相吊。——看來這個女人算個例外。同情心是女人珍貴的美德。張力真是偷錯人了。

接著我打開通訊錄,都是些陌生的名字陌生的電話,好像女孩比較多,我很快發現一個規律,這些人名是按姓名拚音的順序來排列的,這個辦法倒有點小聰明,查找起來很方便。字寫得也不錯,一筆一劃收得比較緊,記得以前在夜市的地攤上看到一本色情星相書這樣說,寫這種字的女人下身很小,最適合上床呢。真是可笑,怎麼會想到這個,沒準這個女的很醜呢,剛才忘了問張力了,那三個女的長得怎麼樣,反正必定是那三個女的當中的一個。

接下來是鑰匙圈,這沒什麼好看的,鑰匙圈上除了鑰匙還掛了一塊小玉佩,可以看出是一隻小老虎,是她的生肖嗎,已經26了,——這可是最複雜最難判斷的歲數,沒準連男朋友都沒有,也沒準小孩都有了,真是真是,我莫名其妙地感歎起來。

再看看皮夾,基本上是空的,不過有一些零碎紙片,我像一個審核會計員那樣極其細心地一張一張看起來,鄂爾多斯40號米色890元(金卡九折)。鞋350元(贈品已送,不參加商場其它活動)。A字裙120.歐迪芬胸罩(80-C號)220元。強生隱形眼鏡買二送一180元。健美中心收據240元/半年。VCD九折優惠卡。好玩好玩,看來這個女人還蠻會買東西的,專會挑打折的有贈品的玩意兒;也挺講究生活質量的,愛看VCD,還參加健美班呢,或者有點胖吧,80-C是個什麼號,大還是小呢。我有點無聊並且昏昏欲睡起來。算了,明天再看吧,好玩的事情不要一次玩完。

我把皮夾放進包裏,包裏還有一些紙片,邊上有個帶拉鏈的側袋,我拉開來,還是紙片,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喜歡紙片,我拿起來一看,有點吃驚,我原本是躺在椅子上的,不過我很快立直了身子看起這張片來,紙上整整齊齊地寫著一些書名和作家名:

荷馬史詩《加繆文集》

詩經(《風》、《雅》)《海浪》(伍爾芙)

紀德《獄中記》(王爾德)

狄更斯《第二十二條軍規》

茨威格 蘇軾

《免子跑了》福克納

《挪威的森林》福婁拜

《一個天才的日記》

不知為何,一看到這張紙片,我竟出起汗來,好像有一種很不可思議又很激動人心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似的。這裏麵的書我並不都喜歡,尤其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看了就要瞌睡,福克納也不行,我隻在實在找不到書的時候才看他,可是這些好看的難看的書竟然出現在這個女包裏,而且放在最安全的小側袋裏,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這個女包的主人是個文學愛好者呀!真是好玩,太好玩了,我的睡意基本上消失了,有點精神一振的樣子,現在還有文學愛好者?

張力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偷了一個文學女青年!要不是現在已過了十二點,真想打個電話告訴張力。

公司的對麵有一家內衣專賣店,透明的玻璃門可以讓我看見各種各樣的女人像在挑選青菜一樣在選購內衣,白的還是黑的,帶花邊的還是光麵的,當然真正試穿時她們會到一間不透明的更衣室去,這讓我在長久的觀望之後感到索然無味。80-C號是多大呢。我想我可能有點無聊,可是這念頭就像水中葫蘆一樣在腦中反複浮現,80-C號是多大呢,到底多大呢。內衣專賣店能夠出現男人嗎,我一個人去沒有問題吧,我會顯得很老練吧,就像一個熱戀中的男人……其實80-C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內衣與我有什麼必然的聯係嗎……然而,80-C號到底是多大呢。

五分鍾後,我走進了內衣專賣店,我靦腆而堅定地對店員說:我幫我女朋友買……。

多大的?店員像幼兒園老師那樣極其好脾氣的帶著鼓勵性的神情問我:胸圍多大?A罩B罩還是C罩?要什麼牌子的呢?

……好像是80-C,你們這兒有……歐迪芬的嗎?

我把胸罩和那張書單一起帶到張力的小屋。張力今天沒有什麼收獲,張力說今天主要是給明天打基礎來著。

喏,看看這個。

張力用兩根指頭捏起胸罩,在自已身上比劃了一下,很過癮地笑了一聲:這麼大呀,是你女朋友的?

不是,是這個人的。我然後才把那張書單給他看。

張力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誰啊這是,還看這些。

那個女包裏的。

然後整個晚上我就一直叫張力盡量回憶那三個女人的長相,跑出去接手機的那個肯定不是,剩下兩個哪一個比較豐滿一點呢?哪一個看上去像是喜歡文學的呢?張力有點不耐煩:那會兒功夫,就是章子怡在我麵前我也想不起來呀。操,你想幹什麼呀。總不至於要去跟她談福克納吧……

我被張力說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晚上,我停止了對那個女人的追究,但我對張力介紹了一下我對女人的一些看法,尤其是“了解”與“交往”的先後順序等。張力好像不太感興趣,他若有所思地閉著眼睛抽煙,最後文不對題地說:行了,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你以為通過一個包,通過包裏那些似是而非的紙片你就能了解一個女人嗎?女人可比福克納複雜得多。

包裏還有一些剪報,全是報章雜誌上的小豆腐塊,真奇怪,這個女人有著這個類似老年人的習慣,這些剪紙被一個回形針別著,內容分別是《六類人宜喝酸奶》、《比爾·蓋茨談成功秘訣》、《風箏的別稱》及杜拉斯晚年時期的一張照片,在《六類人宜喝酸奶》這篇文章裏,“經常使用電腦的人”及“便秘的人也應多喝酸奶,這將有助於幫助腸胃蠕動”這兩行字下麵被劃上了紅線。我把那些剪紙分別看了又看,簡直可以倒背如流了。真是有意思,如果有一天我與這個女人麵對麵雙目對視的話,也許我會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背上中間的某一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