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達通信經營部，請問你找誰？我像一個小白領那樣周到卻冷漠地抓起電話。
下麵有人找。傳達室的老頭用一種懶洋洋的口氣回答我。這是個昏昏欲睡的下午，誰會來找我？我同樣懶洋洋地下樓了。接待室裏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女的，另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卻是張力。
張力的出現讓我感到驚喜。張力是我的大學同學，不過隻同了兩年，他後來由於乙肝而休學了，我們這個班的畢業照上沒有他。張力是當時我們班最窮的男生，經常會為了饅頭的大小而與食堂師傅大吵一架，也不知他後來有沒有再返校把書讀完。大學兩年，張力的詩歌也在學校很是風行了一陣，在當時的校園，張力詩歌的魅力就像現在權力在社會上的魅力一樣。由於對文學的共同愛好及同樣貧困的家庭背景，張力也是我大學時代最要好的哥兒們。畢業後我曾設法與他聯係多次卻最終音信全無。快要十年了過去了，張力突然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在麵前，真叫我發自內心地喜出望外。
我細細地看看張力的西裝及他旁邊放著的那個大公文包，他現在好像混得不錯，氣質上有了很明顯的變化，詩人味消失得一幹二淨，有很多叫人陌生和刺眼的東西浮現在他的舉止和眼神中。但我一時又說不出他變在哪裏了，是變得美一些了還是醜一些了，總之細看他會覺得很陌生。但是我看到他真的高興極了，工作這麼多年了，沒有女朋友不說，連一個貼心貼肺的朋友也沒交上。現在張力出現了，這下好了，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了，我在這城裏有伴兒了。我驚喜交加捶了張力一下：操，這些年你都跑哪兒去啦，怎麼找你也聯係不上！
張力笑起來，他的笑容裏有某種年深久遠的東西讓我感到親切極了：待會兒再說吧。
然後我們就去了飯店，同學重逢總是要到飯店的。等小姐離開包間之後，張力點起一枝煙眯起眼睛看著我，這使他看上去像一隻狐狸，狐狸興致盎然地問我，你想做點生意嗎？
除了詩名，我記得張力在學校時還是一個以小氣出名的人，不過因為他的窮及他的詩名，就使得他的吝嗇變得情有可原甚至饒有風致了，很多女生為此竟還喜歡上了他。因為窮，張力還經常激烈地抨擊城市生活中的浪費、奢侈及豪華，他的臉上好像總是塗著一層憤世嫉俗的油漆。可愛的憤青現在也開口閉口談生意了，時間真是最偉大的魔術師。不過久別重逢就談生意好像不太漂亮，我笑了兩聲沒有回答，還是回到我最關心的問題上：噯，你現在在哪裏工作？後來又回學校讀了兩年吧？還寫不寫詩了？
張力明顯地皺了皺眉頭，好像對我的關心和好奇感到厭煩。他喝了一口水，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知道你們宏達通信下麵有一個二手手機專櫃，是你在管著那一塊，我想跟你合作做點二手機。
哦，這個，如果真正要合作的話，我回去請示一下我們經理，隻要有購機發票或相關證明及入網證，應該問題不大……
不是不是。張力搖晃著手裏的香煙打斷了我，煙霧在他臉上罩上了一層麵紗似的。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我才要跟你合作呀。所有的利潤四六開，你六我四，保證你好的。
這下我反映過來了，這家夥是想在我的櫃台轉賣地下二手機了。真可笑，他想想看怎麼可能呢，他這樣的人在櫃台上每天都能碰到四五個，我要接下他的路子，不僅公司要把我炒掉，連公安都會盯上我的，換別的人我早衝他一嗓子了。
你的機子是水貨呀？水貨顧客會看出來的。我想還是婉轉的回掉他好。
不是，都是正宗的陸路貨。
那你認識好多腐敗官員嘍？要把收賄的實物洗成鈔票。我開玩笑一樣的問他。
好了，你別替我遮掩了，我想你應該猜出來了，是偷的，全是偷的。無本萬利，你賣一分錢我們就淨賺一分錢，賣一千塊就淨賺一千塊。要不行，你七我三。
到這會兒，我才琢磨過來，張力身上讓我覺得陌生和觸目的地方就是他的那股子賊氣，第一次見他的人肯定不會發現這種難以辯認的氣息，但話說到這個份上，加上那兩年同宿同學的印象，我終於肯定地發現，張力現在是個小偷，他的眼睛非常靈活機警，幾乎是不停在向前後左右巡視觀察，雙手在搛菜、點煙、拿東西、接名片時都有著特別的速度和技巧。他的臉色不是太好，帶著一種隨時隨地準備站起身來快速奔跑的預感。
小偷，多麼令人痛恨和厭惡的人渣，我想到在街頭經常看到的那些被小偷洗劫過的鄉下人，他們好不容易東挪西借湊起來的看病錢卻在城市的公交上轉瞬即逝，鄉下人抱著等待治病的孩子，絕望而麻木地坐在地上，不知如何開始下麵的生活。我心中突然一陣絞痛，對張力的自甘墮落委地成泥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和傷心。但張力那沒有羞恥感的語言和表情又讓我在震驚難過之餘有點想吐，出於一種正常的禮貌和同學之情，我還是把吃到一半的菜咽下去並強顏歡笑地說：看你，開玩笑也沒個分寸，跟在學校時不太一樣呀。我們還要不要再來點兒主食？
我確實變了很多，但你千萬別把我想那麼壞，我甚至覺得我比原來要好一點兒呢。你再考慮考慮，真的不想做？你不要那樣看著我，那事兒我現在做得不太多，另外，我也有我自已的原則……
對不起，我還有點事。我把小姐喊進包間：結賬。
錢在這兒。張力從他口袋裏拿出我的錢包和名片夾。我的臉氣得通紅，我接過我的東西，先走了。
兩天後，我收到了張力的一封信，整整齊齊完好無缺的信封像一枚偽裝得非常逼真的炸彈，不懷好意地等著我去拉動引線。
小三：現在還有人這樣叫你嗎？讓我還是像大學時那樣稱呼你吧。大學時代的稱謂，就像一隻短命的蝴蝶，我知道它永遠不會從我的雙唇間飛出了，也永遠不會用它多情的雙翼震動你的耳膜停留到你的心間了。
小三，蝴蝶死了。正如我的青春死了一樣。
小三，你是我在省城唯一的同學，你是我短暫的美好的大學身涯的見證人，你是我曾經清白過的唯一目擊者，你是我心目中的朋友，而在朋友麵前，我從來不羞於我的身份：我在你麵前毫不隱瞞，這一定把你給嚇壞了。我是個小偷，超級小偷。小三，你今天的態度還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以我的身份，人們再激烈的反映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將會在人們的咒罵和拳腳中無恥地死去。也許我一直都在等著那一天。
後來我沒有再上過大學了。貧困是唯一的原因，貧困是我世間最大的敵人，我與它的鬥爭充滿分分秒秒。我的父親我唯一的親人在我休學的第二年被一頭發了瘋的水牛頂破肚皮後失血過多而死，奇怪，我竟不那麼悲痛欲絕。我發現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我再也沒有孝順、忠誠、兢兢業業、努力向上等等諸如此類的義務了。我在世間了無牽掛。
肝炎完全好了之後，我很快來到了省城，我來到了我曾經深愛過的校園，你們全都走了，不過才兩年，校園裏的風尚好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屬於我的那種空氣消失了，像社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一樣，貧困已成為一種致命的弱點乃至錯誤。身無分文已不宜飽讀詩書。我在曾經屬於我的校園裏走了兩天，最後決定不再讀下去了：文憑除了滿足虛榮難道還有別的意義？
做上小偷是好幾年以後的事，在這之前，我一直回避著這個無本萬利的行當（是的，我認為偷竊也是個行當，或者還不是世上最低劣的行當），我像任何一個老實的孩子一樣勤勉地出賣過我廉價的體力和腦力，我吃過的苦你難以想象。越是努力成功卻越是遙遠，甚至還落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務。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也許我一直會以一個正當打工者的身份在省城呆下去的，會在極度節儉的窮年白首中還盡債務，或者還會在多年的掙紮之後有一個恰如其分的中年、一個體麵溫飽的老年。
女人，是女人改變了我，或者說挖掘了我的偷竊天才。因為那個女人，我像遠離瘟疫一樣遠離了貧困和債務，但同時我也像遠離天堂一樣遠離了安逸的睡眠。我至今不知道是該憎恨這個女人還是感謝她。關於她，我不想再多說了，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碰女人了。但我可以肯定兩點：第一，愛情是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可以使男人做出意誌之外的任何事情；第二，女人是地球上最虛榮也是最冷酷的動物。
小偷有很多種，就像官員有很多種一樣（順便說一句，我現在對官員接觸較多）。我從來不在馬路上、公交車上工作，我不喜歡那種環境和方式。另外，雖然我對女人印象很不好，但我從來不對孕婦、老人、孩子及鄉下人下手。我同情世上的弱者，就像我憎恨那些所謂的強者一樣。關於我的工作，有機會下次再談。
寫信其實主要是想告訴你，我不介意你對那樁生意的不合作，我會很容易找到夥伴的，因為錢是個太好的東西，它太具有感染力和說服力了，我周圍有不少的同道之人，在金錢的烘烤下，人人幾乎都失去了對常識的判斷、對是非的選取。我跟他們在一起，罵天咒地，喝酒玩牌，玩得十分火熱，可是不知為何，我的心中卻非常孤獨，沒有愛情，沒有親人，也沒有世俗的認可，我發現我的生活嚴重缺乏水分，巨大的孤獨像無法拒絕的氧氣一樣陪伴著我的生活。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像草一樣幹死在我的日子裏。
我很奇怪我為什麼這麼急切地就想見見你，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還像當年一樣純潔幹淨，我現在需要一個你這樣思想清白、思維冷靜的人，我需要像你這樣的好人對我肯定和默認，就像對一個朋友的認可和欣賞，我想要一種簡單而高尚的人際關係，比如同學之誼什麼的，這想法聽起來也許很可笑，從你今天的表現就可以看出：我是不容易被你接納的。即使我們曾經是同眠同宿的兄弟。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聽到你的單位和電話。但我很失敗地、有違初衷地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形式出現在你的麵前。現在我想通過這封信來挽回或者收回我昨天在你麵前的表現和話語。
小三，我是寫著“小三”開始了我的這封信的，你可以由此推斷我的渴望和回歸。小三，如果覆水可以收回，請你告訴我，願意聽我說說話嗎？願意接受我現在的這種生存方式和是非觀嗎？我真的希望能跟你聊聊。我孤獨極了，孤獨現在代替了貧困，成了我最大的敵人。
我的電話：8705337
你的同學：張力
就像當年被張力的詩迷住的男生女生一樣，我被張力的信深深打動了，帶著青草芬芳的校園生活如海水一樣撲麵而來，勾起了我對往昔的無限溫情。收到信的下午我就開始撥張力的電話，可是卻一直沒人接，直到快要下班才有人接電話，是張力本人，他沒有表現出我想像中的感恩和激動，相反，他用一種疲憊的聲音說他剛剛下班，不過還是歡迎我到他那兒坐坐。
我的房子是租的，張力一邊開門一邊說，這樣方便我隨時都可以從這個城市消失。
張力的房子是個單室套，看上去他是一個人獨住。客廳裏在放電視，張力一下子把我引到臥室裏去，臥室很亂，堆著好幾個龐大的紙盒子。張力用腳踢踢紙盒子，一邊說：你猜裏麵是什麼？告訴你，全是包和票夾，很有意思，來，我先跟你講包的故事好不好？
正義和良心驅使之下的那種不適感又一次湧到我的胸口：我在跟一個小偷共處一室、談天說地。我把脖子裏的領帶放鬆下來，盡量鼓勵著自已的好奇心去看張力打開來的一個紙盒子，我拿起一個做工考究的“蘋果”男用包問：你都是從哪兒找到的這些包？我注意到我下意識地回避了“偷”或者“拎”的字眼，我說的是“找”，好像張力是個眼力很好的采購員似的。
對了，還是跟你說說我的工作地點和工作方式吧。你很快會發現，我是一個多麼好的小偷，簡直是劫富濟貧的2000版本。在麵對麵的談話中，張力又恢複了他那種讓我不太喜歡的表達方式。是的，我從來不在公共場所對陌生人隨便下手，我認為那種盲目的作業方式不太公正，我極有可能會偷了一個比我還糟還窮的可憐蟲，這樣不好，而且收益率也太低了，我不喜歡，那也不符合我的氣質。
我平常是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麵前的。張力從抽屜裏翻出幾張名片，上麵印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單位及頭銜：
宏光貿易有限公司江蘇區銷售經理 李勇
華東商報南京記者站主任記者 徐兵
雷迪影視傳播廣告公司業務員 張華
你瞧，這些名片多麼平常簡直讓人過目就忘，但它們使我看上去像一個能力不足但熱情有餘的記者、商人或者廣告業務員之類的家夥，這類人是常常需要在各個單位奔走穿梭的，是的，每天清晨，根據當天的心情和天氣，我確定好自已的身份，以恰當言行和舉止名符其實地出現在各個單位的辦公室、會議室、電梯間，我就像一個無孔不入的記者、一個鍥而不舍的保險推銷員、一個跟誰都能打成一片的廣告人。根據每一張落到我手裏的名片，我打電話給名片的主人，跟他談廣告或商貿合作的可能性，我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在各個辦公室走動，出席各種會議，發表陳舊的觀念，甚至參加酒香肉臭的宴會，在做著這一切的同時，我像嗅覺靈敏的獵狗一樣尋找一切下手的機會，在他們離開辦公室到洗手間去方便時，在他們走出會議室接手機時，在他們與鄰座的女人眉目傳情時，都是我刺激而豐收的瞬間。在得手之後我不會急著離開，我會耐心地繼續這場完美的談話或宴請，然後由於突然的原因我彬彬有禮地拎著我裝滿文件和資料的大公文包從容告辭，甚至約好下一次再見的時間，我的一舉一動無可挑剔，這些愚蠢而自以為是的家夥絕對不會想到恰恰就在我的大公文包裏裝著他的票夾或一隻小包……。總而言之，我下手的先決條件是我大體了解到一個人的經濟狀況及工作作息規律，我的對象大都是一些所謂事業有成身居要職的中年男人，這些人，每年每月每天的收入其實都是在貪汙在掠奪，他們利用手中一切的權力去敲詐去侵占平民的錢財，是的，拿他們一個包拿他們一點錢算什麼，這些人，多兩千少兩千，對他們的生活是沒有絲毫影響的，最多少買一件衣服或少吃一桌酒嘍……
張力古怪的作業方式及荒繆的邏輯讓我再一次覺得如坐針氈，我生硬的打斷他：張力，不要說這些了好不好，我真的覺得……
張力的臉色明顯地暗了一下，但他很快鼓起熱情嬉皮笑臉地搬弄起大紙盒裏的那些包：你看你，我可從來沒跟別人講過這些事情，再說我還沒跟你講完包的故事呢？你看看，這些包多好呀，沒有一件不是真家夥，光是這包就值大幾百了，不過，到了我這兒都一樣，20塊一隻送到外省的縣城去處理。當然，包的意義不僅僅是錢，還有故事！很奇怪我對細節和隱私仿佛天生有著濃厚的興趣。你瞧，你打開這個“蘋果”看看，看看都有些什麼！張力起勁地把“蘋果”男包往我手裏塞。
我被張力說得有點心動，但我還是很激烈地反對著說：別，別，張力，我不習慣翻看別人的包……
沒事兒，你看看吧，你不覺得打開一個陌生人的包是件很刺激的事嗎？算了算了，看你臉紅的，我來吧……哦，筆記本，香煙，名片盒，這個太平淡了，不過要有時間細看也是很好，筆記本裏會發現很多談資和線索，還有名片盒，也是個寶，對我工作很有幫助。除了常見的內件，有時還會有口香糖、私信、領帶、照片等各種各樣的玩意兒，一個包就裝著一個人的習慣和細節，真是太有意思了！有時還會在男包裏發現女用長統襪、避孕套什麼的呢，很好玩，一看就知道這個男人不規矩，利用上班時間在外麵搞女人……。每天工作一天下來，躺在這裏看看那麼多的包和票夾，看看裏麵層出不窮永遠出乎意料之外的東西，真過癮哪……
張力狂轟爛炸一樣的語句像他箱子裏裝著那些包一樣令我無地自容坐立不安，這使得我處在一種難以承受的壓力之下：去報警還是裝著一無所知？張力是誇大了對我的信任還是縮小了他對自由的占有？我的頭像一麵鼓那樣膨脹起來，同學之情和社會良知像兩隻棒槌一樣在兩邊無休止的敲打。
夠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失去控製地打斷了張力，同時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由於動作猛烈而帶倒了身下的椅子，張力追到我的前麵，幫我開門，同時回過頭來驚詫而天真地盯著我，仿佛奇怪我對那麼好玩的事竟然會無動於衷。
緊張而別扭的猶豫伴隨著我的回家之路，是到派出所還是回家？我對的士司機說：往前開，一直往前。張力驚詫而天真的表情一再的浮現到眼前，他仿佛一點都沒有意識我對他的危險，張力的這個表情終於讓我昧著良心下了一個決心，我再一次對司機說：到天目路17號。那是我們公司的單身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