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半隻羊放在屋地上,並不想馬上走。他們一家人管顧自己親熱,把我冷落在一邊。我本想和他們打招呼說我走了,目的是想喚起他們的注意,然後,感謝我幫忙,再挽留我,以我為中心和我說一些話,最好再往阿茹身上扯一扯。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敢講出口。我怕我說了要走,他們還是沒人理我,反而讓我走了,我不是自找沒趣兒嗎?
正在猶豫說還是不說,十三歲的娜爾蘇甩著兩隻粗黑的小辮子跑過來,仰著臉對我說:叔叔,你能教我拉馬頭琴嗎?
感謝娜爾蘇,她把全家的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阿茹說:不要叫叔叔,他是阿蒙哥哥。
花達瑪對她阿媽說:阿蒙是原來查幹廟裏尼瑪活佛的兒子。
我一下子成為期待中的中心人物,反而不適應了。我就慌亂地說:我要回去了。
我希望阿茹細嫩的手,伸過來拉住我說:先別走,在家裏多坐一會兒。
可是過來的是姥姥,她雙手合十說:我佛,你是佛子。然後那雙蒼老、布滿皺紋的手就親熱地捧住了我的手。她還低下頭很虔誠地,用那張滿是皺紋的老嘴很溫熱地親了一下我的手。
阿茹的手過來拉她姥姥的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內心一陣緊張、溫暖。我不敢看阿茹的臉,卻希望手和阿茹的手多在一起挨一會兒,可我卻莫名其妙地自己把手拿開了。
冷靜了一下,我看阿茹,她還在拉著姥姥的手,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剛才碰到我的手是無意的一樣。阿茹白嫩的小手拍著姥姥的滄桑老手,好像在撒嬌地說著話,偶爾瞥了我一眼,被我看到了。
可我的手,再也放不進姥姥的那雙擋箭牌一樣的手裏,站在姥姥家的屋地裏,我抬著那隻被姥姥親過,又被阿茹碰了一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正月初五,跨越諾爾湖,來到了我們老家花燈牧場。
冬天的諾爾湖麵上空,隻有老雕在盤旋飛翔。鴻雁早就去了南方。老雕是天空中會飛的狼,看它姿態那麼優美地飛翔,實際是在尋找獵物。
老雕落在草地上比羊的個頭兒都高,腳上的爪子就像黑鐵耙齒子,在草地上行走,都會像犁耙一樣把草根抓出來,一路沙土和草屑紛飛。老雕在盤旋中就會先瞄準獵物,突然就在空中俯衝下來,它的力量能把一隻羊羔抓走。
最恐懼老雕的不是羊羔,是草地上牧民人家的孩子。小的時候,我想在我們花燈牧場,孩子中最恐懼老雕的可能就是我。我從沒見過老雕把誰家的孩子抓走,我也沒被老雕抓住過。但是我整個童年都恐懼老雕,草原上有太多老雕抓小孩的傳說。
有的說,老雕從天空衝下來像抱羊羔一樣,把小孩抱走;還有的說老雕用鐵鉤子一樣的嘴,從頭頂啄開腦袋,叼走小孩的大腦。那個沒有了大腦的孩子,不死也會變成傻子,而那個吃了小孩大腦的老雕就會成精。
我一個人走在草原上總是恐懼天空,怕有一隻老雕突然衝下來,叼走我的大腦。其實,從小大人就教會了我們一套防護措施,如果看到有一片黑雲飄到草地上,而且雲影不停地在草地上動,感到頭頂又有一股冷風,那就千萬不能在草地上奔跑,就要趕快雙手抱著腦袋趴在草地上。老雕俯衝下來劫掠,隻是弧線型的一擊,抓不住,它就立刻飛回天空,速度極快,據獵人說比子彈還快。所以很少聽說有人用槍打住過老雕。長大後,我質疑這個說法很難成立,老雕那麼快,我們能來得及趴下用雙手保護自己的大腦嗎?
我們坐在馬車上,大家看著空中的老雕,講述著關於老雕的恐怖傳說。車隊在諾爾湖的冰麵上行走,馬蹄子怕滑,小心翼翼,走得很慢。老雕幾次盤旋著向馬車俯衝。大家都驚叫著,捂著腦袋往身邊人的懷裏鑽。彎彎曲曲的路離我們花燈牧場越近,我就越大出風頭。關於老雕的傳說,我講得最多,大家也喜歡聽我講,在我的地頭上,我最權威。老雕衝下來,大家都害怕,隻有我顯得臨危不懼。我不是假裝英雄,我當時真的不怕。我的感覺就是到了我們牧場,就等於到了我們家,老雕就是我們家裏養的狗,客人怕狗,主人哪有怕自己家狗的?況且還有一個邏輯就是自己家的狗不會咬主人,我心祈求:但願老雕能認識我這個主人,給我麵子,別搞我的大腦。
阿茹和我挨著坐。身體挨著的地方,都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老鷹第一次衝下來她就抱著腦袋往我的懷裏紮。我當時真是喜出望外,仰視老雕對它表示感謝。我低下頭,卻發現自己的懷裏空了。老雕飛走,大家抬起頭的時候,我找到了阿茹的頭是在他阿爸的懷裏抬起來的。原來,當阿茹把頭鑽進我的懷抱裏的時候,王玨卻把她的頭搬到了自己的懷裏。後來老雕多次俯衝,阿茹的頭都沒有機會再紮進我的懷抱。最後離開湖麵,老雕飛走了。望著天空中老雕漸漸消失的黑點,看著眼前漸漸清晰的牧村,我很遺憾地在心裏哀歎了一聲。
我這是出來工作,第一次沒在家過年。回到家裏,天天想的家好像不認識了。家裏除了黃母狗和阿媽是熟悉的麵孔,其他的都有些陌生了。讓我興奮的是,家裏阿媽竟然養了一隻鴻雁。鴻雁顯得很孤獨、憂傷。它的羽毛好像不太光亮,看神色也很憔悴,一副很不開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