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茹(7)(1 / 3)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開始唱長調了,我也第一次體驗到唱歌不累了。每天夜裏我都跟著風學唱長調。後來我發現,夜裏沒風,我也能感覺到到外麵空氣流動和我共呼吸著唱長調。

隻要想唱,氣流就會在我的體內從容地穿過,高亢、低沉、悠遠、急切、寬闊、舒緩,隻要我的意念到,隨心所欲。我隻需要加入我的感情,就會風隨氣動,情隨意動。

阿茹在我的長調中起舞,把我的意境也演繹得淋漓盡致。一個晚上我們都在和諧地歌舞,我在歌唱,她在舞蹈。

我唱出了蒙古長調中最短的歌詞,我的長調循環往複,旋律隨風飄蕩,變幻無窮,而歌詞隻有一個字:媽,或者兩個字:媽媽。

我離開家,離開阿媽,在旗鎮裏,思念變成惆悵,惆悵變成回憶,在回憶中時刻都是和阿媽生活在一起。思念的風坐在惆悵的馬車上,讓回憶的馬拉著,把我帶回牧場的家裏,從生芽兒的童年到現在綠葉抖擻的青年,我在風中又慢慢地長大一遍。

幼小的我,蹣蹣跚跚在春風中還站不穩,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阿媽就領著我去草地上牧羊。我在風中驚慌地喘息,恐懼地拉著阿媽的手,風灌進肚子裏,就像溺在水中一樣,尋找方向,尋找安全,剛剛要抓住阿媽的手,海浪一樣的群羊衝過來,又把我撞得左搖右擺。

寒冷的黑夜裏,外麵的白毛風驚悚地吼叫,我尿了炕,躺在潮濕的墊子上不敢動彈,不敢呼喊。那個生孩子死去的女人,蒼白的裸體影子,象風一樣在屋裏飄來飄去。阿媽過來,撫摸著我的頭,把我抱出來放進她溫暖幹爽的被窩裏。

我騸馬隻割掉三副馬卵子,用一棵蒿草串著拎到學校。作業沒有完成好,遭到老師包大卵子的侮辱和嘲弄,放學後又被割馬卵子最多的,竟然達到三十多個的雲龍取笑,那個家夥天生就是一個獸醫或者屠夫的材料。我反唇相譏,他卻打得我鼻青臉腫。我感到絕望,沒有能力複仇,甚至由於懼怕再挨打,就不想上學了。阿媽安慰我,讓我忘記仇恨和傷痛,鼓勵我勇敢地走回教室。這種因為挨打而懼怕回到學校,好像從小學就開始,不是一次,而是重複多次。我已經記不住了,是阿媽讓我忘記。我雖然忘記了,心裏卻留下了疊加在一起的恐懼。那天,風在草尖上吹動,草原就像海浪。我背著書包在東塔拉草原往學校走,踏浪而行,阿媽的鼓勵就像勁風推我一直進了教室。

阿媽給丟棄了羊羔的母羊唱《勸奶歌》,阿媽奶水一樣的目光,綢子般的心腸,神靈一樣的愛,大羊聽懂了,羊羔聽懂了,我也聽懂了,草原上的風刮走了每年歲月裏的聲音,唯獨留下阿媽的《勸奶歌》,在家裏人畜的心靈中溫潤、撫慰。

我長大了,看到了阿媽平靜的麵孔裏,藏著的深不可測的憂鬱和孤獨,我心酸難過,放聲呼喊阿媽。

我更迷茫的是找不到阿爸。我對他那樣陌生,又那樣割舍不斷。我在尋找他,在心裏呼喚他。他從沒有消息,沒有回應。他的形象在我的記憶裏,越來越散淡了,甚至做夢他都是一個模糊的麵孔。可是在我心中凝結的焦慮卻越來越嚴重。我是一個成年的男人了,沒有人告訴我他已經死去,也沒有人告訴我他還活著。我卻沒有能力找到自己的阿爸。我相信,如果阿爸真的回來,阿媽就會露出她的開心笑臉。阿媽一定是一個也有快樂的人,隻不過她積攢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待阿爸回來,從她那深淵中釋放出來。

一會兒風高怒吼,淒淒哀訴,像風中有沙子一樣的感覺,我的喉嚨也被劃破了、嘶啞了;一會兒那風升騰漂泊遠去了;一會兒微風拂麵,旋沉著進入我的胸腔、丹田。我感受到了美妙,像天鵝絨一樣的柔美。氣息的風,緊密勾連,聲斷氣不斷,綿延不絕。原生態的風在我的胸腔裏旋轉出來,沒有音準、沒有節奏、隻有樂感,隻有情感,難以抑製的情感。

我恐懼的那些眼睛像星河一樣,在我的眼前和腦海裏飄遊。睜開眼睛,飄進大腦;閉上眼睛,飄出眼前。無論怎樣,都在我的麵前清楚地出現。從小長到大,我總是感覺有無數的眼睛在注視著我,讓我膽戰心驚。馬眼、牛眼、羊眼、狼眼、兔眼、狗眼、鳥眼、蟲眼、燈眼,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眼睛,甚至窗子、門都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人眼。這些眼光就像手電光,照進了一眼黑井裏,把裏麵的秘密都看得清楚透澈。今晚,這些眼睛在風中飄動,卻變得目光溫柔了,我感覺到再也不懼怕這些眼睛了,甚至看到這些眼睛,我都有點感到親切、溫暖。心中終於卸掉了與生俱來的沉重的塊壘,就像搬掉了壓迫井底沉積的石頭,泉眼噴發出來,流進了外麵的滔滔江河,我感到舒暢,全身充滿力量,無所畏懼了。

阿茹從練功房舞到了院子裏,控製不住;我從屋子裏也唱到了院子裏,不能自己。我們彙合到一起,靜止下來的時候,發現那晚,明月高懸。夜,平靜得一絲風都沒有。

第二天我一天都在尋思,昨晚是一個夢嗎?我找阿茹求證,她說她也感到像是夢一樣,今天進了練功房,一舞動自己的身體就知道了昨晚一切都是真實的。我也試著唱了一首長調《四歲的海騮馬》,剛一呼吸,聲音就從我的口腔中飄了出去。

阿爸那本《蒙古長調集粹》,我都會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