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依舊溫暖如春,含光隻覺得心裏一片悵然空茫,他的那一番話語如同一石入井,打碎了她心裏的平靜。他的確是孤寂的,即便擁有萬裏江山百萬臣民,卻又有誰與他同心?眾人仰他鼻息,臣服敬畏,又有幾分真心實意?是看中他所能給予的權勢富貴和功名利祿,還是因為他就是霍宸,隻是霍宸?若他落魄,若他落敗,誰又能與他共一場患難?
真是一場至高無上的寂寥......
燈花一聲劈啪輕響,門外傳來邵六的聲音:“淑妃娘娘,皇上送了一份東西,請娘娘收下。”
含光道:“進來吧。”
邵六手裏捧著一個匣子走了進來。
含光心中一動,那是放鴛鴦刀的匣子。
邵六放下東西便躬身退下。
含光輕啟匣子,裏麵正是她當日遺落在宮裏的雲卷雲舒,刀把下各自係著一塊玉璜。匣子裏還放著一把桃花斬,一雙竹筷。她久久凝視著這幾樣東西,突然眼眶一熱。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此去懷著永不相見的萬一?
翌日天氣格外陰冷,寒風蕭瑟淩烈,辰時,霍宸大軍趕到清風峽北側的一處名為竹子坡的山坳。先鋒官齊盛平率領五千人馬沿著含光輿圖上繪製的小路已經先行到達清風峽。根據昨日定下的攻略,齊盛平率兵先去和伏兵迎戰,佯作不敵,退至竹子坡,這裏地勢開闊,便於埋伏,霍宸率大軍埋伏與山坳中,將梁國伏兵一舉遷滅。
預訂時辰已過,但,齊盛平並未將伏兵引過來。霍宸正欲派人查看,齊盛平渾身浴血率領手下殘兵趕到竹子坡,去時五千士兵卻隻回來了幾百人。
“皇上,形勢有變。”
霍宸聽了齊盛平的回稟,心情頓覺沉重。沒想到一個時辰之內,梁帝突然將廣擁關外圍兵馬撥過來一萬,重兵把守清風峽,如此看來,梁帝也料到了今日是他發兵解圍之時,所以才增援了伏兵在清風峽阻攔。梁帝和商國爭奪疆土多年,身經百戰,論謀略也是人中龍鳳,兼之雄心勃勃要舉兵南下,所以這一仗也是籌備精密。
此去廣擁關,清風峽是必經之路,如果和梁兵來一場硬戰,必定死傷慘重,耗時良久。霍宸坐在馬上,眉頭緊鎖,反複在心裏權衡,想找出更好的法子,把損失減少到最小。
寒風蕭蕭,數萬兵馬如一條長龍盤桓在山路上。深冬的虎頭山,如同一頭沉睡的猛虎,巍峨壯闊,山勢並不陡峭,但占地廣闊,山脈綿延深遠。
大將軍尉遲炯奏道:“皇上,臣願率兵前去殲滅梁兵,掃平去路。”
看來,也隻有打一場硬戰了,霍宸瞭望著暗青色的山脈,心裏到底有些不甘。他用兵一向善於出奇製勝,硬拚硬奪的戰術,他視為下策。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
霍宸下令大軍跟進,朝著清風峽而去。
半個時辰之後,清風峽被鋪天蓋地的殺聲籠罩,血腥之氣在山穀中像是一團濃霧蔓延無邊,兩軍在峽穀中交戰,梁兵占據有利地形拚死阻攔商兵去路,商兵亦拚死要站開血路直奔廣擁關。
兩軍陣前各不相讓,商兵人多,但梁兵占據了有利地形,清風峽地勢狹長,不利商軍衝鋒,騎兵被困施展不開,兩軍僵持在穀中,幾乎都是貼身肉搏,混戰廝殺中,血流成河,山河變色。這場硬戰慘烈得讓人心神俱裂,兩岸青峰頂著皚皚白雪靜立無語。
霍宸冷靜的看著前方戰事,麵上不動聲色,但心裏卻有些焦急,大軍在此地不可太過拖延,否則士兵筋疲力竭,再趕到廣擁關便少了三分的戰鬥力。而天黑之前在廣擁關外,還要和梁軍主力有一場惡戰。
突然間,清風峽西側的一片山頭上響起震耳欲聾的鼓聲,霍宸心中一震,仰頭看去,隻見東側的山頭上飄起了一麵大旗,勁風中呼喇招展如大鵬羽翅,旗幟上一個赤紅的商字,在冬日的寒風中如同一道烈焰,直入人心,撩起一股血勇剛猛之氣。
片刻之後,東側山頭一片響起一片喊殺聲,低矮的樹叢中煙塵滾滾,看不出有多少兵馬,氣勢奪人。
霍宸瞬間明白過來,那是虎頭山寨子裏的人!
東側的鼓聲越發的勁健有力,讓人心神大震,那個赤紅的大大的商字在山坡上簌簌迎風,讓人血脈賁張。
梁兵有些亂了,想不透為何兩翼會有伏兵。 當初在清風峽設下埋伏,就是因為兩翼都是山坡,商兵無法從兩翼殺過來也無法在梁兵的眼皮下設伏,這兩股奇兵如同天降一般不知從何而來,瞬間讓梁兵亂了陣腳。
倉皇之間,隻見西側山坡上已經出現不少人,滾石火炬紛紛投下山坡,朝著梁兵的隊伍狠狠襲來。東側亦開始放箭,箭矢居高臨下流星飛雨一般。
商兵頓時士氣大振,喊殺聲響徹山穀,幾欲淹沒山坡上的鼓聲。霍宸莫名的心情激蕩,心裏又驚又喜又怕。那一陣陣的鼓聲如同敲擊在心髒上,懸於一線般的緊張。
梁兵敗勢已定,但仍舊拚死頑抗,梁帝下了死令隻許進不許退。這一場硬拚幾乎讓梁國伏兵全軍覆沒,這是霍宸生平第一次真正經曆兩敗俱傷以死相拚的打法,戰場之慘烈讓人不忍多看。
大軍終於從血水中趟過,霍宸策馬衝入清風峽,突然間,一提韁繩縱馬衝上東側的山坡,尉遲炯急忙率了親兵上前扈從守護。
霍宸跨下是從西域重金購來的汗血寶馬,名叫驚風,斜上山坡雖然費力卻輕靈自如,尉遲炯跨下是黨項戰馬,稍遜一籌,落在霍宸身後,眼看霍宸一人就要登上山坡,尉遲炯急道:“皇上小心!”
霍宸猛地一提韁繩躍上山坡,一眼看見山坡上站著百十個人,為首的一人,一襲黑衣,身披一件褐紅色大氅,麵前是一張人高的大鼓,她單手提刀,迎風而立。
寒風蕭瑟,將她的頭發吹得有些淩亂,發絲散落在耳邊,臉頰被寒風吹得緋紅,唇色淺淡。他依稀看到了當年,在虎頭山下的鎮子裏,她和他並肩在客棧裏浴血奮戰。
她朝著他看過來,一雙翦水明眸波光瀲灩,無畏勇敢。他隻覺得眼眶一熱,心裏呼嘯而過一股暖流,滿滿地脹著心胸。
她帶領眾人上前施禮。
他托起她的手肘,隻覺得掌心之中一片沉甸甸的感喟和辛酸。
雖然她安然無恙,但他心裏的後怕大過驚喜,緊盯著她看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洛青穹竟敢違抗聖命。”
臨行前,他擔心她的安危,特意交代洛青穹看好她,不得讓她出城。
含光揚眉一笑:“與他無關,是我命他放我出城,原來,擁有權勢並不全是壞處,危急之時,也能讓人聽命於前。”
“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他後怕至極,心裏充滿萬千感動,百轉千回的柔情,卻忍不住冷著臉對她嗬斥。
含光笑了笑,身旁一叢寒梅,隨風襲來一股淡香,她隨手一指身畔的梅樹,笑容嫵媚明朗,“我不怕。若我死了,將我葬於梅林,明年東風起,我要開在第一枝!”
這般的豪情霸氣,隻讓他心中發漲,他眼眶一熱,斷然道:“你不會死。”
“這是我親手釀的酒,祝皇上凱旋!”含光從腰間取下一隻酒壺,銅壺中一股撲鼻的香氣,帶著梅花白雪的氣息。
“你等我回來。”他接過酒壺別在腰間,轉身策馬衝下了山坡。
含光凝目看著那一道背影溶於山坡下地蜿蜒大軍之中,遠目眺望,那一頭的廣擁關,又將是一場血戰。
冬日光陰彈指便逝,含光卻覺得這一日長的仿若無邊無際。
她坐在房中緊盯沙漏,思緒卻隨風千裏縈繞在廣擁關前。房中靜默一片,但她卻仿佛聽見了馬嘶喊殺之聲,風似乎浸染著血腥之氣,吹動著庭院光禿禿的枝杈,無盡的蕭殺。
她派去打聽消息的人遲遲未回,不知是遇上了危機還是戰事尚未結束。
天色漸晚,最後一抹殘陽溶於山脈。
庭院裏終於響起腳步聲,含光抬眼望去,隻見韓山和孟朝幾人正登上房前台階。
含光匆匆便問:“局勢如何?”
韓山神色凝重,聲音也比平素低了許多。
“梁帝兵敗廣擁關,率兵退守邊城。”
含光心中大安,接著又問:“那皇上和江將軍可有消息?”
“聽說皇上,”韓山遲疑著放低了聲音。
含光急問:“皇上怎麼了?”
韓山期期艾艾道:“聽說,好似中了毒箭,但傷勢如何,未能探明。”
含光心中猛然一沉,像是再也沒有著落之處,她怔怔地不發一言,半晌扶著桌角緩緩坐下,低聲道:“我知道了,你們辛苦了,去歇息吧。”
韓山等人退下,屋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
含光默然靜坐,直到最後一絲光線被黑暗吞沒,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細雪。
她容色平靜,心裏卻是翻江倒海一般,過往種種,似乎沒有一件可以輕易忘記。仿佛隻有刹那的猶豫,她突然站起身來,闊步走出庭院。
一個時辰前的廣擁關形同血洗,城池中血腥氣久久不散,映著一寸蒼涼沉寂的冬日。及到夜幕時分,上天似有悲憫之意,及時降下一場細雪,將人世間的血汙掩在一片靜靜的白茫之下。
將軍府的內室,靜的幾乎能聽見雪落之聲,軍醫梁籌、萬蒙等齊齊聚在室外的回廊上,麵色凝重。廊下,還站著幾個人,承影、薛明暉、以及廣擁關的守將杜遼,張傳等人。眾人皆是一身浴血戎裝,靜默的站著,仿佛雕塑一般。雪飄進回廊,無聲無息落在眾人肩頭,倏忽間融在冰涼的寒甲上。
室內室外兩重天,屋內四角都燃著炭火,暖意橫流,卻靜默無聲,偶有一聲嗶嗶啵啵的輕響,都讓邵六心裏一驚。
床上躺著大商皇帝霍宸,臂上的毒箭已經拔去了,也敷上了解毒之藥,但箭頭上淬的幾種毒藥都是劇毒之物,見血封喉,所幸他當時內裏穿著一件鎖絲軟甲,毒箭隻侵了表皮,縱然如此,卻讓他昏迷至今。
邵六一瞬不瞬的守在床前,心急如焚。
霍宸中箭之時,邵六就在他身側,拘於身份,他不敢苦勸,但心裏卻不懂為什麼霍宸一定要親自上陣,他可以站在軍隊的最後遠遠的觀戰。哪怕這一戰敗了,那又如何,再戰便是,為何一定要身先士卒,為何一定要血戰到底。
縱然不認同霍宸的做法,他也不敢阻攔,因為那是舉手就能滅人九族的皇帝。即便深得霍宸寵信,他也不敢放肆,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正是因為他的本分,才一直深得霍宸的信任。但眼下,他後悔了,應該豁出命也攔住霍宸,如果此刻霍宸就此長睡不醒,那麼遠在京城的皇宮,隻怕又是一場無形的爭鬥,血雨腥風不可避免。
雪落無聲,門外的話語聲清晰入耳,邵六一皺眉,站起身來。
他走到門邊,開了一條縫隙正欲嗬斥,忽然看見廊下站了一個人。
含光。
她依舊穿著那件紅褐色的大氅,臉色淨白如雪,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眸亮得灼人心魄。
邵六震驚之餘不忘見禮:“淑妃娘娘。”
含光上前一步,問道:“皇上怎樣了?”
“淑妃娘娘請進來說話。”
相識多年,邵六今日第一次從心裏接納了含光,也第一次真正的敬重這個出身草莽的女子。
當初霍宸去閑雲寺,邵六一直陪伴在側,初識含光,他便不喜歡她,認為她是個不懂規矩的野丫頭,後來在虎頭山重逢,她變本加厲,竟然已經是女山匪。
他不懂霍宸為什麼喜歡她,後宮三千佳麗,便是個宮女也比她溫婉嫻靜,識書達理。他認為霍宸對她隻是利用,甚至在她被貶到冷宮的時候,他還暗自認為自己猜對了,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霍宸看都不會再去看她一眼。然而,後來見到霍宸的失落,孤寂,睹物思人,不斷找尋,他才發覺,含光並非如他所想,隻是一枚棋子。而今日,在山梁上,含光肯放棄前嫌舍棄恩怨前來助戰,讓邵六心裏大震。他終於明白霍宸為什麼喜歡她。也許,後宮三千佳麗,能與霍宸比肩的,能懂他知他的,也便隻有她了。
“皇上昏迷未醒,娘娘來的正好。”邵六躬身將含光引到床前,然後慢慢退到門外,將門掩上。
含光走到跟前,凝望著霍宸,緩緩蹲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溫熱,粗糙。指節上有道傷疤,是當年在絕壁上為她采摘雪中蓮而留下的,她撫摩著那個傷疤,淚水猝不及防的掉了下來。
“懷宸。是我,小魚。”
掌心裏的手指突然動了動,含光一怔,驚喜之際心裏一陣狂跳。
霍宸的眼簾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睛,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眸,瀚海一般深沉,目光直視在她臉頰上,仿佛一生一世都看不夠。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隻是緊緊的握著,沉默不言。
含光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但她沒有抽離,也沒有躲閃他的目光,迎著他的視線,她粲然一笑,眼裏含著淚光。
“你終於醒了。”
“你盼著我醒嗎?”良久沒有說話,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憑添一抹驚心動魄的蠱惑。
含光毫不遲疑答道:“當然。”
“你難道不知道,我要是醒了,就永遠都不會放手嗎?”
“我知道。”
“那你也仍舊盼著我醒來?”
“是。”
霍宸牽起唇角朗然一笑,眼中似有一層霧氣在悄然氤氳。他握著含光的手,緩緩坐起身來。
“你坐在我身邊。”
含光坐在床沿上,兩人四目相對,凝望了一會兒,霍宸長長的歎了口氣,伸出臂膀把含光擁在懷中。
“方才,我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夢見了許多人,父皇、康王、速兒、還有你。”
“你夢裏的我,是怎樣的?”
“很凶惡。”
“凶惡?”
“是,對我揮劍相向,怒聲斥責。”
“難道我在你心裏就是這樣的人麼?”
“不是,正因為你不肯這樣對我,我才會一直想讓你這麼對我,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