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上台演主角,就是他們三個人支持的結果。那一年的端午節,說是一個什麼頭麵人物要來看戲,班子裏所有的名角兒都安排了戲。其中有錢老師和王喜的《斷橋亭》,可演出前錢老師突然害上了痢疾,上不了台,換戲吧,看戲的頭麵人物不幹,他非要錢老師上場不可,他喜歡錢老師的魏腔。啥叫魏腔,就是陝西省名角魏長生先生的唱腔,婉轉悠揚。可錢老師頭痛發燒,每隔一陣就要上茅廁,哪能上台演出?看得出,錢老師也很著急。也許是老天助我,我的機會來了。劉繼業就給他叔父說讓我頂替錢老師演白素貞,劉老師起初說啥也不同意。你曉得嗎?白娘子白素貞可是個一般人拿不下來的角兒,唱、念、做、打的難度比一般角兒要大得多。我隻演過丫環、彩女,最重的角兒是《二進宮》裏的徐小姐,隻有四句唱詞。《斷橋亭》不要說沒有彩排,就是連正式學都沒學過,隻是在錢老師演出時我偷偷地跟上學過,也唱過自樂班。這事繼業和王喜都知道,他們知道我會白素貞的戲詞兒。繼業那時間正對我有意思,就全力鼓動我大膽地上,他見叔叔不同意,就拉上王喜和琴師李老師一同勸說劉老師。王喜也喜歡我,對我有意思,他也堅決支持我上台,還為劉老師打了保票,他願意當配角演青兒,為我壯膽。萬一我忘記了詞或者式子,他可以隨時提醒。繼業正好飾演許仙,他說他也會在台上見機行事,救場救戲,不讓出醜。拉板胡的李老師也說他給我順過板路,唱腔沒麻達,即就是演不好,觀眾也能體諒,看戲的大官兒也會大人不記小人過。再說女娃演主角在咱班裏還是頭一回。就這樣我被推上了台。從扮相、嗓音我當然要比錢老師和王喜都好,這可以彌補功夫上的不足。這一回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豁出去了。二帳裏的一聲尖板嘹子還是王喜替我唱的:
與天兵打一仗氣衝牛鬥!
在鑼鼓家什中,王喜扮演的青兒前引,他讓我緊隨他的身後。一出場,我也就顧不了許多,按照事先練習過的程式表演,雙搜門之後,再起尖板嘹子,跟王喜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地配上造型。後三句都是王喜提醒我,由我自個唱的。到過門完了,王喜就悄悄地說,唱:恨法海,恨法海……幾句嘹子唱罷,戲台下麵已經讓掌聲叫好聲淹沒了。我受到了鼓舞,就越加大膽起來,越演越起勁。後來繼業扮演的許官人上場以後,他一直關照我,就使得他的演出發生了幾次失誤,他沒有來得及躲避青兒刺來的劍,我也沒有擋好,結果青兒的寶劍刺中了他的肩膀,後來還忘記了一句唱詞,倒是王喜提醒了他。我那第一次演出算是成功了。我剛一下場子,在台下小心陪同官員看戲的劉老師連忙跑進後台,一連說了幾句:沒想到,真格沒想到。他的眼睛裏盈滿了淚花。他一邊說一邊把一塊大洋往我手裏塞,說是那位看戲的官員賞給我的。我當時傻乎乎的,不曉得該接還是不該接。繼業和王喜都讓我拿上,我就拿上了。你想麼,地方上的官員那麼賞臉,劉老師能不高興嗎?我算是從此出台了。那一年我十六歲。誰知道,麻煩也就跟著來了。首先是錢老師不幹了,他的理由是不經過他的同意,隨便頂了他的角色,他沒法子再上台演出了。就一直抱病不出。劉班頭給他說了許多下情話,讓我帶著那一塊官員給的大洋,給錢老師賠了情,他才出了台。再就是一些地方官員和兵痞三天兩頭到後台化妝室來看我,有的給我獻花,有的請我吃飯,有的還無恥地要摸我的手和臉。幸虧有劉老師叔侄護著我,要不我可真是應付不了。還有一點就是王喜對我的態度變了。他不像以往那樣對我熱情了,向他學戲,他也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後來他幹脆站在錢老師一邊,有意給我難堪,這是後話。不過,劉繼業對我更加關照了。
自從我出名成了角兒,獻殷勤的人就多了,這使劉老師很擔憂。在劉老師的拉扯下,我跟繼業訂了親。訂了親以後,繼業開始管束我,不讓我接受生人的獻花,更不許我隨便吃人家的飯,接受人家的禮物。唱戲的人都是賤坯,都有虛榮心,都希望有人捧著,我哪裏能受得了他的管束?我愛穿好的,愛吃零食,愛花零錢,你劉繼業能滿足我嗎?有時候我就不聽他的勸告,我行我素,照樣接受人的邀請,接受人的禮物。照樣跟上人吃夜宵,進舞館,我的煙癮就是那個時候慣上的。劉老師一看我這個樣子,就撮合我跟繼業圓了房。其實我那時候已經心花了,眼睛裏已經看不上繼業了,隻不過礙於劉老師的麵子才勉強答應了。再說,錢老師、王喜,還有司鼓、琴師都跟我背身站著,要是再得不到劉老師叔侄的支持,這個戲我還怎麼演呢?劉老師也對我說,你好好演戲,我老了,這戲班子往後就是你和繼業的。戲班子培養我也不容易,人總得講良心。結婚以後,繼業對我的管束更嚴格了。我上一回街回來遲了他都要問個究竟,這時候他也不像沒結婚那會兒遷就我了,動不動就給我發脾氣,三天兩頭吵架。我可沒有少挨他的打。他頂替他叔叔當了班頭以後,更加專斷了,我跟別的男人連話也不能說。他還把人家獻的花奪下來踩在腳下,把人家掛的紅撕扯成碎片片子。他從小練過武功,別人都不敢跟他較勁,暗地裏卻恨著他。他吃虧就吃在這方麵,別人一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馬家軍的那個劉副官說是要跟他認一家子,請他吃飯,他想都沒有多想就答應了。你想,人家哪裏是請他吃飯?分明是請我吃飯。不然怎麼一再吩咐要把我帶上?我當然樂意啊。這樣一來二去地混熟了,他們就兄弟相稱,我就成了劉副官的弟妹。有一次我和繼業都喝多了,醉了。等我醒來一看,發現躺在劉副官的床上,我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我雖然很氣憤,但我沒有發作。我怕繼業受不了打擊,做出闖禍的事,也怕鬧出去名聲不好。一個唱戲的名譽瞎了,還能站在人前頭趾高氣揚嗎?那一晚他們派人用轎子把我和繼業抬回家,繼業一個整夜都沒有醒來,直到第二天才清醒。從那以後,劉副官這樣的宴請三天兩頭發生,每一次喝酒,繼業總是喝醉。我知道卯裏竅,就不喝,所以沒醉。他醉了以後的事情就比第一次順當得多。本想提醒繼業,對他說出實情,可那時候的我卻是鬼迷了心竅,沒有吐露半個字。從那以後,事情就一步一步地向壞處發展……實際上,是我害了繼業,我罪有應得。事到如此,我落得了這個下場,我實在沒法子活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