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暑假女兒回國時,流行在我舌間的口頭語是“看著你花錢我都眼暈!”說來我也一直在京城長大,自小家庭環境也不錯,至少不是老土吧。可是女兒一回到家,就法官似的裁定我“土”。她拎出了個亮閃閃的小皮包,有書本那麼大,很精致,我認不出是哪國貨什麼名品牌?女兒嘴一撇,眼珠往下一轉,張嘴朗誦了一句外文,我猜就是那品牌的名字了。然後,還沒等我把那幾個字母拚出來,女兒就宣布了它的價格——合人民幣四千多元!我就驚呼起來。而女兒不慌不忙,心閑氣定,又從裏麵掏出個同樣風格的小錢包,大將風度地說別忙,還包括這個錢包呢。我還是呼叫,那也貴得太邪乎了,這根本不應該是你用的東西,你的任務是好好學習,生活上要向低標準看齊,學習上要向高標準看齊,你怎麼沒把社會主義的好作風保持好,倒沾染上了資本主義的奢糜……女兒就惱了,說你可真土!又說,這是我自己打工掙的錢。我也惱了,疾言厲色說:
“我也不是沒有這份錢,但我絕不會花得這麼奢侈,我更願意把錢花在有意義的地方……”
自此以後,我和女兒衝突不斷,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最讓我受不了的還有一次,她非要買晚禮服,說是在英國參加Party,英國和別的國家的學生都穿得很正式,隻有中國大陸的孩子們什麼衣服都穿著就去了,她覺得讓人很看不起。對此我執不同異議,說我怎麼不相信呀?你不是學生嗎?學生的關鍵不是功課嗎?隻要學習成績好,誰敢小看你?要是成績不好,穿得再高級又怎麼樣?女兒又惱了,去向姥姥姥爺申述。於是,我的“隔代親”的父母一邊摩挲著女兒的頭頂,一邊連“原則”也不堅持了,反過來做我的思想工作,督我陪女兒前往王府井購買。
好家夥,一比三,我除了乖乖舉手投降,沒有別的選擇,就趕緊動身了。當然,心下還是疑惑,也還別扭。結果到了百貨大樓一看,那些晚禮服確實華貴確實漂亮確實光彩照人,可是挺胸束腰露著肩裸著背,是給工作以後的成年女性預備的,哪兒是小小學生年紀的女兒穿的?女兒可不這麼想,大為興奮地、不厭其煩地試穿著,最後還登鼻子上臉,說要買一紅一黑兩件。我的火一點一點從胸膛升到嗓子眼,壓了又壓,再壓,最終還是火山爆發了,拉下臉來,一言不發地還家了,把女兒一個人丟在中國時尚最前沿的、眨著欲望怪眼的、差不多已被全世界名牌大洪水淹沒的王府井大街。
回家以後,我又有點後悔,主要是聽了父母的批評以後,產生了深刻的疑惑。父母批評我說,女兒已經是世界人了,英國有英國的文化禮儀,你不能按照中國的傳統觀點去“以不變應萬變”。女兒回來以後也黑著臉,說我“僵化”、“保守”、“封建主義”,跟不上時代發展的大好形勢了。她最後一句話尤其刺激我,簡直把我轟炸碎了:
“哼,你還是著名的大報記者呢,你還敢號稱有名的作家呢,你就這麼代表中國的知識分子呀!”
我幹瞪著眼,幹張著嘴,雙手幹比劃著,就是說不出話來。因為我的心確實哆嗦起來了,我確實對自己產生了疑問: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難道真的是我僵化——哇塞,都照我這樣,滿大街的商品都賣給誰去?國民經濟還發展不發展了?GDP還增長不增長了?
難道真的是我保守——哇塞,滿世界的中國人都在狂熱地消費,有錢沒錢都沒關係,有強大的國家銀行盯賊一樣地隨時盯著你消費貸款呢!
難道真的是我封建主義——哇塞,社會主義也好,資本主義也罷,不都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穿裘皮戴珠寶打高爾夫球的好日子嗎?可是,另一個聲音也不示弱地在我心中高叫著:我們怎麼能夠忘記從小刻在心上的那些聖賢之語呢?比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財有限,費用無窮,當量人為出。”“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說實在的,這些疑惑,到今天也還盤旋在我心間,沒有乘鶴飛去。煙波江上,芳草萋萋,社會也沒能提供出一個標準的答案,反倒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前天宣傳說應該消費,鼓動大家穿金戴銀都再去買一個大鑽戒;昨天又宣傳說得讓錢幣增殖,鼓勵大家都去投資股票投資期貨投資基金;今天又是甚囂塵上的買房買車大比拚,爭著賽著搶著甚至死扛著一擲千金。那麼明天呢?還有後天呢?
罷罷罷,好在今天我的寶貝女兒的理財觀念,已經自己在改變了,在向好的方向轉變,在確確實實向我的方向靠攏。我心花怒放地讀著她給我發來的E——mail:“現在打工掙的錢,已經不亂花了,而是存了起來,將來用作創業基金。”仁慈的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