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功利目的的交往,其結果往往令人齒寒。現代社會科學技術的高度發達,為人類提供了諸如通信、電報、電話、名片等等越來越多的交往形式。近年來還興起了“公關”熱。用時下最流行的“公關學”理論來說,你交際得越廣泛,則你個人的價值實現得越好——因為你建立的“社會關係”越多,就證明了你所掌握的“社會財富”越多。說得刻薄些,“朋友”成了“財富”之源。當然,從某些企業公司圖發達的“公關”角度來說,這樣的做法並不為過。可是在摯友之間,在一顆純美的心與另一顆純美的心為著一片純美的精神境界而碰撞之時,就不能投有任何“公關”的陰影。
心之琴瑟,友誼大樂,不可摻雜任何濁氣。濁氣生,則音走神傷。
在我的辦公桌裏,排列著半抽屜名片。不知為什麼,麵對這多得嚇人的名片,我卻經常有種置身荒漠的空落感。我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這麼多名片,沒有一張是彥弟的。而且我也從未給彥弟寄過我的名片。
彥弟遠居於千裏煙波之外的市。他從小在椰風蕉雨的山區長大,稱自己為山林文化的傳人。而我是屬於都市文化的一群。兩種文化,相距遠矣,維係著我們神交的,恰是文化上的互補——對各自文章的評點、讀書之後的交談、各種人生難題的探索等等。這裏麵沒有任何官位、頭銜的計算,也沒有任何利益、虛榮的糾葛。雙方心態都恢複到了人類最初的本真。彥弟曾這樣論說過我:
“你還有東西需要克服,比如意和象的水乳交融。這個克服相當嚴峻、痛苦,需要把審美注意集中在平凡日常作深一層的思考,而後熔鑄出你的語言來。你審美注意經常所及的地方奕奕生輝,注意得不夠的地方就有所遜色,這不是語言問題,而是對生活的修煉問題。”
這些評點,時時給了我一種高品位的美學享受,化作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我應付變幻莫測的社會人生。有時,當我感到活得累極了,想躺倒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用彥弟來激勵自己。一想到彥希望我義無反顧地朝前走。我便抖擻起精神走下去。
從未謀過麵的彥弟,何以這麼強大呢?我也曾無數遍地思索這個問題。
在我們每個人身邊,誰沒有幾十個朋友呢?鳥需巢,蛛需網,人需友情。就算你有溫存體貼的愛人,也還是少不了聲息相通的朋友。
可是人為什麼還寂寞呢?人海茫茫,潮漲潮落,孤獨者多如岸邊的沙粒。盡管人們白天東奔西跑,參加各種活動,結交各路人傑,生活得不能不說熱熱鬧鬧。可世界就是如此無情,一旦從鬧中轉入靜,便頓覺失落,備嚐缺少知音之苦。這是否也算是一種人生無奈的悲哀呢?即使是最優秀的人,也不會擁有很多摯友。摯友者,知己也。魯迅先生曾有言:“天下得一知已足矣。”
於是,我就思索,究竟朋友多些好,還是少些好?“多個朋友多條路”,這是古訓俗見,似乎有理得很。可是,當我處在靜默之中,我倒更希望朋友少些。梅特林克有句名言:“我們相知不深,因為我不曾與你同在寂靜之中。”德謨克利特也曾說過:“單單一個有智慧的人,要比所有愚蠢的人的友誼還更有價值。”寂靜有時能產生智慧。兩個寂靜的人,能夠產生加倍的智慧。
因此,我要說,當你擁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摯友,他就是你世界中的太陽。
彥弟跟我要過照片,我沒給。我也從不曾索要過彥弟的照片。在有一封信裏,我還對他說:
“你遠在偏遠的G市,也許我們此生此世根本不能謀麵。這樣也好,留在我們各自印象中的,總是理想化了的純美的對方。”
世事就是這樣,有些事必須永遠蒙著一層麵紗,不能盡皆揭開。貿然揭開了,失卻了理想中的神秘色彩,則會失去魅力的。
我承認,彥弟也承認,我們彼此心目中的對方,都是在帶有感情色彩的審美上,予以藝術的加工和重塑了。這其實已經不是本來麵目的我們個人,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能常常地把崇高的情緒傳達給對方,於不經意之間互相激勵著,使雙方都變得更趨高尚和美好,這不是樂莫樂兮的一件幸事嗎?
當著寂寞的世界上太缺少友誼之時,我和彥弟彼此在心中葆有這份慰藉,可謂人生的至高境界。
念及此,我真的不敢設想與彥弟見麵的情形。我是怕——怕他眼中的我跟他的美好想象全然不同,也怕我看到的他根本不符合我的認可——因而敗壞了我們內心深處的殷殷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