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晴離開後, 何韻詩準備好好梳理一下這次學到的知識,想起學習材料放在了趙世傑那裏,她知道他今天下午也沒課,此刻一定在家裏看書,決定上門去取。
單身漢趙世傑自己獨住一棟房子,收拾得十分整潔芳香。房間裏飄滿音符。何韻詩心裏一抖,她太熟悉這首鋼琴曲了,當初周偉民和趙青竹打得火熱的時候,她在暗夜裏戴著耳機反複聽這首曲子,聽到哽咽。高楠寄給她的情詩就擺在床頭,但她再也找不到為他心跳的感覺,她真希望那些情詩的作者是周偉民。真是很奇怪的,當你喜歡那個人的時候,他寫出的每一個字都充滿魅力,讓你情思繾綣,當你移情別戀的時候,對方哪怕寫出世上最深情的詩你也讀不出一點感覺了。
何韻詩一聲不吭地聽著,趙世傑卻停了音樂,說道:“本來準備明天帶到學校交給你的,既急用,為什麼不打個電話過來?我送給你。天這麼熱的。”何韻詩笑道:“我是找個借口來看看。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嘛,琴棋書畫詩酒花。我是徹底墮入平庸了,滿腦雜碎,都忘了有品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趙世傑進盥洗室拿了毛巾給何韻詩擦臉上的油汗。何韻詩邊擦邊說:“這麼悶的天一定會下雨的。真要下了倒好,走在路上的時候,看兩旁的樹啊草啊都焉頭耷腦的。”
趙世傑看何韻詩的頭發裏全是細密的汗珠,叫何韻詩去洗頭。走進盥洗室,何韻詩禁不住哦了一聲,客廳再怎麼樣,何韻詩都不會驚訝的,如此高品位的盥洗室在吉州這個小地方確實是不多見的:金飾的歐式櫃體,寬闊的蕩漾著水紋的台麵,香薰瓶,創意掛畫,叫不出名字的綠植。她轉頭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趙世傑,說:“如果劉禹錫來,不知作何感想?”趙世傑笑而不語。何韻詩又說:“由此看來,德馨與不馨,和室陋與不陋其實是無關的。趙世傑,你可以寫一篇《華室銘》,流傳百世。”
洗頭的時候,泡沫迷了眼睛,何韻詩直喊眼睛疼,一隻手在台子上亂摸毛巾。忽然臉上一陣溫和舒適,隔著毛巾能體會到趙世傑手指的柔軟。何韻詩一動不動,乖乖的,享受趙世傑給她洗頭。小時候,趙世傑常常幫她洗頭,趙青竹嫉妒趙世傑對何韻詩好,罵趙世傑前世是何韻詩的家奴。那時,趙青竹和何韻詩經常鬧別扭,趙世傑總是站在何韻詩這邊。
洗好頭,趙世傑幫何韻詩吹頭發。何韻詩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感歎道:“人活著活著就老了。”手拿電吹風的趙世傑住了手,也看著鏡子裏的何韻詩,一切闃寂,靜止不動,趙世傑的眼神漸漸迷蒙。何韻詩哎呀一聲道:“趙世傑。”
趙世傑從冰箱裏取出幾瓣冰鎮西瓜。何韻詩吃得風卷殘雲,呱唧有聲。在他麵前,她從不注意自己的吃相,坐相,站相,極盡自然之態,就像在親生父母身邊。
他是她與生俱來的親人。
吃完西瓜,何韻詩參觀他的“豪宅”,在芳香的臥室裏,她驚異地“咦”了一聲。
“這兒怎麼擺了一張嬰兒床?好古老噢。”
床是實木的,又寬大又沉實。何韻詩用手試了試圍欄,一側是固定的,另一側是活動的,可以關上也可以放下。何韻詩搖頭笑,問趙世傑:“從淘寶網上花50塊錢淘來的吧,你想抱養一個孩子?”
趙世傑微笑不語。
嬰兒床的一頭齊齊地擺著兩隻小布花枕頭,因為年代久遠,花色暗舊。何韻詩傷感起來,從兩隻舊枕頭裏她看到了歲月流逝的蹤跡。自從進入四十歲,她就常常陷入惆悵的懷舊情緒中,這是不是人生走下坡路時必然會有的現象?
一本裝幀精美的影集攤開在嬰兒床正中,看樣子,主人經常翻開它。
何韻詩拿起來,一頁頁翻看。
兩個兜著尿不濕的嬰兒躺在嬰兒床上相視傻笑,手指相扣。
何韻詩不禁笑起來,“瞧,你們笑得多歡啊,我好像聽到了嘻嘻聲。”
趙世傑說:“你仔細看看,那女嬰是誰?”
何韻詩問:“難道不是趙青竹?”
她細細地端詳照片,“哦,是我。那時我看起來好傻喔。”
她一張張翻看:趙世傑歪歪倒倒地在學走路,眼睛不盯著路麵,卻看著站在一旁的何韻詩,她一臉驚慌,似乎在擔心他摔倒;他和她坐在綠氈似的草地上玩白色的皮球;他和她手牽著手一起去上學,他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她穿著白襯衫紅花格子裙;他長出了茸茸的小胡子,她的胸部有了杏仁樣的凸起,他和她依然偎得那麼近,笑得那樣親密,絲毫沒有進入青春期的疏離感——
後麵是在大學裏拍的,他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憂鬱。何韻詩默默地翻著看著,忽然轉過頭對趙世傑說:“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長得帥氣呢?看這張,打著紅傘站在湖邊上的,秀目蘭眉,瀟逸美俊,真真玉人也,如果換上古代書生的青衫,諸葛巾,活脫脫就是讓白娘子一見傾心的翩翩美少年許仙!”何韻詩在心底拿趙世傑和簫楚玉比較,竟發現難分伯仲。這真是好奇怪的事,以前她從未發現趙世傑長得美,手捧相冊她發起了呆,想起小時候周圍鄰居都誇她的父母是一對金童玉女,她也是絲毫不以為然,因為朝夕相處審美疲勞?他和她是耳鬢廝磨著長大的,他知道她的所有秘密,她和高楠初吻的甜蜜,她和周偉民初夜的疼痛,他全都知曉,因為在他麵前,她把一切都寫在臉上。那夜,她和周偉民偷吃禁果,後來,“以免被同學撞見”,她忍著疼痛示意周偉民先走。興奮和過度的疲勞使她發起了低燒,是趙世傑陪著她進的醫院。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古怪,像襠部夾著東西,女醫生冷冷地掃視著她,馬上明白了一切。醫生沒有開藥,而是用鄙夷的語氣說:“休息休息就好了。”顯然,更年期的女醫生看不慣婚前性行為。走在回學校的路上,想起女醫生的眼神和語氣,何韻詩嚶嚶地哭了。她問趙世傑:“我是一個壞女孩嗎?”趙世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從他手上傳遞過來的溫暖讓何韻詩感受到了親人般的情愫。路燈的光照著一對淚眼婆娑的人兒。那時,他倆年輕得足以讓處於人生中晚期的人們感到傷感。何韻詩永遠記得那夜的燈光,暖暖的鴨絨黃。初夜的血腥和撕裂的痛楚因為那燈光,因為那隻溫暖的手得到了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