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沉濃,伊人無眠。
前一晚,於小羽回到家的時候,顯然沒有預感到自己麵臨的危險。進門換鞋,迎麵接觸到沙發裏丈夫林光明那陰沉的目光。這種目光她已很熟悉,近來它們經常是陰沉沉的。她故作不見,若無其事地從沙發和書櫃之間穿過。這是一種在外人看來也許是優美的姿態,放鬆的、窈窕的、娉婷的。可是如果這是他們夫妻之間一段時間以來形成的關係模式,你不主動理我,我也不主動理你,這樣的話,夫妻關係肯定就有問題了。
時至今日,她早已不再為他專注的目光而幸福地顫栗了;他也同樣,不為她的任何舉動所激動也已經好久了。十多年的夫妻過下來,他看她的目光就象看一張活動桌子或者其他什麼。實際上,男人女人的魅力是定向的,當對方不再為你放射,你立刻就會明白;而男人不僅會明白,同時還想明白得更徹底。女人往往低估了男人在她們身上的野心。當她們按照通例用“粗心大意”四個字來勾畫男人的時候,她們就已經錯了。
她坦然地從沙發和書櫃之間穿過,在他眼前還不屑地扭了扭有些酸疼的腰肢。不料,一場空前的暴行便突然開始了。林光明猛地站起,一個下兜拳就打過來,隨著她的牙床的磕碰聲又一個直拳當胸而至,她的身體發出恐怖的"嗵"的一聲,倒向身後的玻璃櫃,玻璃當下就碎了一地。她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來不及看個明白,又有一腳踢在臉上,鼻梁和眉骨上有熱的血流出來,剛要伸手去捂,小腹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腳……她終於躺在碎玻璃中間一動不動了。
他收了拳。她聽見他走到不遠處的窗前,一動不動。
意外的暴力竟然使她有幾分興奮。遊離於疼痛之外,她險些在心裏為他喝彩。我要是男人我也會這樣!可惜讓他這個混蛋打成了!
這時,他走進衛生間,放水,洗手,小便,衝掉;然後走出來,看也不看躺在地上的妻子,進入廚房,開燈,開冰箱,啟瓶蓋,又出來搬了一隻椅子進去,在廚房裏喝起了酒。
暮色漸濃。窗外響著親情濃厚的歸家人的歡聲笑語。四周牆壁有大大小小的相框錯落有致地掛著。一幅幅照片上,有漂亮的年輕女孩、親密的一男一女、歡笑的三口之家。如今,一切在暮色中都變得朦朧可疑。照片都是精心放大的,用鋁合金相框裝嵌起來,被強力膠永久性地粘在牆上。當時兩人都以為能過一輩子。
來自廚房的昏黃的光線吞沒了黃昏。剛剛還隻是又麻又脹的臉部如今開始了持久的撕裂般的疼痛。她咬緊牙,忍住疼痛也忍住羞辱。她首先想到的是被毀容的後果。查爾斯她是一時不能再見麵了。而她更害怕會從此失去她一直得以自豪的容顏,從而喪失已然展現在眼前的豐富多彩的機會。林光明!你想徹底毀了我!
她聽得見他在廚房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她的嗓子幹得冒煙,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左眼已睜不開,腫脹得象要開裂的水球。她下定決心絕不求饒。她隱約猜得出他發怒的原因,但她知道永遠不能招認。一會兒,她聽見他收拾盤盞,掃地,出出進進,無情地從她身邊走來走去,讓她覺得自己就象一隻斷了脊梁的狗被人撇在一邊。
終於等到他洗漱完畢上床就寢。當臥室的門關上的刹那間,她坐起身來,那天堂一般的黑暗和靜謐,帶給她新生的力量。她提醒自己下定決心,從此用不著再偷偷摸摸地做什麼了。
對麵牆上有兒子不同年齡時的笑臉;窗外路上有車輪緩緩而行沙拉拉碾壓路麵的聲音;鄰近的樓宇萬家燈火,這是個什麼日子?
那年她去海南找他,在海口市裏的一條小街上,一個簡陋的木樓旁邊,她看到他光著膀子在吃麵,就著鹹菜,碗裏連點肉星兒都沒有。她站到他麵前,眼淚嘩嘩地就流下來。他回過頭來,望著她的眼神是那麼光明,坦蕩,他笑著,抱住她,說,喲,我正在等你。怎麼剛到就哭了?累了,還是一見我就激動得不行……?
於小羽那年是瞞著丈夫去看他的。春節七天假,醫院仍然是三班倒,別人休息她上班。然後攢了三天倒休加上七天假,一共十天,說是回家看爹媽,卻轉眼去了海南;三天三夜的火車輪船,來回六天,在海南隻住了一天就往回返,勉強還趕回家看了父母。就是那僅僅一天相聚的時間,她和林光明下定了最終要結合在一起的決心。
如今想起這一切,真是恍如隔世。那是你嗎?是你們嗎?你們真有過那麼年輕的不顧一切的時候嗎?於小羽又一次下了決心。離開他,就象當年她離開前夫,決心與林光明在一起那時一樣。這一天她應該記住,1998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