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人物”高頭大馬,從者環侍。他是王明集團的要員,從蘇聯回國後春風得意,青雲直上,身居顯要。
他來幹什麼,真的是視察嗎?然而,非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來找外婆“談話”的,開口就說:“你知道嗎,陸定一逃跑了!黨和團中央已經做出決定,開除他的團籍和黨籍。”怕外婆不相信,他又從兜裏掏出一本新出的《青年實話》:“看吧,千真萬確,登了報了,全國都知道了!”
外婆果然看到,在這份蘇區團中央局的機關刊物上,白紙黑字,赫然刊登著“大人物”所說的那份“決定”:
開除團籍的決定
據上海來電:
陸定一,江蘇人,一九二五年入團兼黨團員,在這次破壞中,他知道的機關不去通知,因而蘇區的三個代表失蹤。在他從自己的機關中離開時不將黨和團的文件拿走,隻拿走自己私人的物件。事後分配他的工作不執行,未得組織允許,自動逃跑回家。
在這次破壞中完全暴露他的張惶失措。黨和團中央決定開除他的團籍黨籍。
黨團中央
二月二十四
外婆將這則“決定”反複看了幾遍。但她目光沉著,神態如常,開口平靜地說:“我不相信定一會逃跑回家。”
“什麼?你、你不相信?”“大人物”感到吃驚,隨後變得氣急,“他當逃兵,可不是我編出來的,團中央的決定寫得明明白白。”稍稍停頓,他又說:“陸定一是不會回來了,你不要白等了。你、你……你就嫁給我吧!”
他終於急不可耐地道出了心中的圖謀。外婆聽後,投去厭惡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說:
“定一是一定會回來的。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堅決等他。我相信他,隻要他活著,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即使不能走,他爬也會爬回來的。我相信他!”
說完,她轉身走了,留下“大人物”愣愣地站在那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無可奈何地喪氣而去。
夜深人靜時分,外婆哄睡了孩子,欠起身,打開床頭上放著的一個用美孚汽油桶殼改製成的小箱子,從裏麵找出她珍藏著的一張外公帶著博士帽拍的畢業照,她久久地端詳著照片中年輕英俊的麵容,想著上海發生的大破壞,她的心提了起來,胸中湧起對親愛的人的痛苦、焦灼的思念、牽掛和擔心,不禁淚如雨下。
她借著煤油燈昏暗的燈光,揮淚在照片的邊緣空白處寫下一行字:
天上人間——定一呀!
事實證明外婆的判斷是何等正確,又是何等勇敢!在那次大破壞中,外公得以逃脫,經過一番艱難輾轉,果然回到了蘇區,捏造他逃跑的“事實”不攻自破,卻證明了一位女性對愛的忠貞和赤誠!
這是他們婚後離聚生活中的第三次重逢,是經曆了嚴峻考驗的愛的盛會。
“我應該怎樣稱呼義貞呢?”外公晚年回憶起這一段曆史時,刻骨銘心,依然感動不已,“應該稱她‘知己’!我們一年不能通迅,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的情況,‘逃跑回家,開除黨籍團籍’,是黨團的決議(決議呀),赫然登在報上,你不相信,豈不‘反黨’?而你竟敢不怕‘反黨’,不怕由此而來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不是深知我心,你敢這樣麼?魯迅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義貞就是我的知己,我一世忘不了這樣的知己。”
患難之中見真情。這一段磨難考驗中的愛的經曆,不亞於任何一個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
10
外公與外婆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分別,是在1934年10月。
外公雖然恢複了團籍,卻沒有給他安排職務,被博古叫去為《鬥爭》雜誌當“刻字匠”,整天坐在沙洲壩的一間潮濕異常的農家小屋裏刻鋼板。當長征的決定做出並秘密緊張地部署著的時候,沒職沒權、當“刻字匠”的外公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