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八鋪街依然叫八鋪街,但唐家的老房子卻不存在了。在宅奎舅舅的指點下,我們找到了老房子的位置,那兒建起了一座居民樓。我遺憾不能一睹外婆故居的形貌,心中覺得是一大欠缺。我不甘心,便問宅奎舅舅,附近存不存在類似於唐家故居的老房子。他想了想,一拍腦袋:“有!有!”

他手指街的斜對麵,那兒有一個小巷口。我們沿著小巷進去,小巷隻有十來米長,進去果然是一幢陳舊的老屋,高高的磚牆依然顯得結實,隻是牆麵經過了百餘年的日曬雨淋,色澤變得蒼白,牆根處長上了一層綠苔,那是歲月和雨水的痕跡;兩扇高大的木門油漆已經落盡,裸露的木質已呈枯朽之狀;高高的門坎磨損出一個V型的凹口;門上的一對鐵環鏽蝕成了細細的麻花圈。門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發出很沉重的“吱——呀”聲。這聲音一下子讓我感受到一個久遠年代的氣息,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感覺,我似乎也一直在追尋這種感覺。長久以來我都在尋找一扇門,希望找到它,然後打開它。我希望走進它,就能走進那個久遠的年代,感受那個年代的生活。

進了門是一個小小的天井,抬頭望上去,所看到的一方灑落著雨絲的天空竟是那樣蒼老。一種遠古的淒涼從那高渺的天空壓迫下來,我的心情倏然變得沉重和惆悵。我不敢與這樣的天空對視得太久,趕緊慌張地把目光從上麵收回。

從天井進去是前廳,天井與前廳之間用木板隔開。廳是長方形的,左右各有一間耳房。前廳與房子後部用雕花的屏板隔斷,留一小門出入。從小門進去,後麵又有數間住房,還有廚房,再就是後門。宅奎舅舅說,唐家的老宅與這房子的格局差不多,隻是大小稍有差異罷了。唐家的房子前廳用來做了藥鋪,後麵是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們走進前廳時,沒有看到什麼人,到了後麵,才看見一位老太太,正坐在一張竹椅上揀菜。見有人進來,她茫然地注視我們。我們說,是來看看這座房子,可以嗎?她點點頭,並站起來,友好地引我們看這看那,並把所有的門都打開。她的身子骨還硬朗,但她的話我卻聽不懂,需要宅奎舅舅翻譯。通過與她交談,我們了解到:老人的子女們都在外地工作,隻她一個人守著這座老房子。這引起我在心中發出一分感歎。我忽然靈機一動,問她:“你知道在街對麵,很久以前,住著一戶姓唐的人家嗎?”我的話經宅奎舅舅翻譯給她,但她想了想,搖起頭。我又提醒說:“那家人開了一個藥鋪,看中醫,你能記得嗎?”她認真想了一陣,還是搖頭。我心裏感到有些失望,就不再追問了。

參觀了這座老宅,多少也彌補了我心中的那個欠缺。

當年唐家從金口鎮舉家遷居武昌八鋪街,就是住在這樣的格局的一幢房子裏。前廳是藥鋪,中間擺著櫃台,櫃台後麵傍著牆是一排高高的藥櫃。藥櫃由密密麻麻的小抽屜組成,一個小抽屜裝一味藥,每個小抽屜上都標著一種藥名。櫃頂上還放著一些壇壇罐罐。櫃台前擺有一張桌子,幾條長板凳。唐心舟就坐在這張桌前為病人診脈、開方子,然後到櫃子上抓藥。後屋是居室,那兒是趙喜齡忙乎的空間:洗衣、做飯、喂孩子……

整幢房子,終日裏都飄著濃濃的藥香。

八爺就是降生在那幢房子裏,時間是1914年10月24日。但是八爺說起她的出生,竟然說她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那是因為:她來到人世,唐心舟卻離開了人世!

女兒來了,父親卻去了!

這個家剛添了個人,卻又少了一個人。

添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娃,失去的是一根頂梁的柱!

唐心舟是在八爺出生後沒幾天便染病身亡的。

唐心舟無論是在金口鎮還是後來搬到武昌城內的八鋪街,都極有名望。一是因為他的醫術好,二是因為他的醫德高。醫術好是說他行醫治病,從不忘《黃帝內經》的醫聖古訓:“無一病不窮其因,無一方不察其理,無一藥不通其性。”他熟讀醫書,深諳醫理,又承前輩行醫之經,故常常能有“藥到病除”之真效。前廳的牆壁上掛著的那些書有“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之類溢美之辭的錦旗和匾額,卻是病人出自內心的稱頌。醫德高是說他心懷悲憫,恪守濟人之道。治病救人,盡心盡職,輕利重義。看病開藥,當然要收錢的,否則一家大小,誰來養活。但不是唯獨一個“錢”字為重,倘若是窮苦之人,看了病,拿了藥,卻拿不出錢,他也就分文不收。

唐心舟是得的什麼病死的,現在已無從知曉。能肯定的是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才四十來歲,本是年富力強之際,為什麼說死就死了呢;他不是醫生嗎,怎麼就不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忍心拋下妻子和七個兒女,就這樣撒手西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