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公元2000年9月9日的淩晨三點五十八分。
天還是黑黑的,透過窗簾隻看得見一絲絲的光亮,四周靜極了,隻有馬路上間或傳來一陣車輪滾過的聲響。
窗簾被誰拉開了,從我躺著的角度去看天,有寒星閃爍,不是冬天,怎麼會是寒星啊。可是那星星孤零零懸在天幕上怪可憐的,是織女星嗎?是在等她的牛郎嗎?鵲橋一年才架上一次,在七夕的那天,瓜架下可聽得到織女和牛郎的私語。這是誰說的?我終於記起來,這是外婆告訴我的,那時我就奇怪,鵲兒啊,既然能在七夕架起來,為什麼不多為他們架上幾次呢?外婆不回答我,隻是隨口說一聲:傻孩子,跟你娘一樣,總問些傻傻的話。外婆說那天上有天上的規矩。
母親從那顆星星旁向我飄來了,她一直飄到了我的房間,我看見母親坐在我的床前,母親的臉是嫵媚的,但她卻帶著憂傷,她用手輕撫著我的臉。她穿著在深藍的底色上繡著淡黃野菊花的旗袍,那旗袍的領子上鑲著一溜月牙邊兒,看上去十分雅致。母親戴著一副玳瑁眼鏡,完全是她年輕時候的打扮,但她的手炸裂著口子,十分粗糙,她撫著我的臉時手上的裂口將我的臉劃破了弄得鮮血直流。我感覺到血的流淌,卻不知道疼痛。母親流著淚說:“孩子,是上路的時候了,娘等著你”。母親說完就起身飄出窗外,她走的時候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母親在飄出去之前在我的房間裏走了幾步,她顧盼著我,走路踉踉蹌蹌。母親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窗簾又輕輕地合了上來。
我驚得坐起來,我趕緊去追趕母親,我呼地拉開窗簾,打開窗子,隻有深藍底色的旗袍上那淡黃的野菊花在空中飛揚。我想飄出去,可人沉沉地飛不起來,我想我得下樓去追我的母親了,這一次相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麵?母親說該上路了,她等著我的。可是為什麼就一個人走了呢?我上哪兒才能找到她呢?不管在哪兒,我都要找到她。
我來到了廚房,這裏有幾條喂著的鯽魚,外婆說母親很喜歡吃魚,我得將母親找回,做一頓魚湯給她吃。魚真是這世上少有的可愛之物,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它們就氣絕身亡的,魚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仿佛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陰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髒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沉浸在收獲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讓你驚詫的還不止這些,有時架起了鐵鍋,將剖好的魚放入鍋內,它會突然地蹦極,唬得你會覺得殺生簡直是一種罪過。
但不管怎麼樣,魚似乎生成是讓人吃的,人們殺魚的時候,絕沒有殺雞時在心裏產生的異樣感覺。
我還是得找我的母親,我要煮魚湯母親喝。
我出門的時候看了看掛在客廳裏的鍾,時針指向三點五十八分。
前幾天的一場大雨過後,盛夏的暑熱慢慢地減退了,正是睡眠的好時候,古城的電視台宿舍區一片靜謐,間或從馬路上傳來“唰唰唰”的聲音,那是早起的清潔工在清掃馬路,這聲音讓黎明前的黑夜更顯靜寂,也給這有些涼意的夜空增了些活力。
家家的門緊鎖著,隻有我的門是開著的,我出門時沒有鎖門,樂心沒帶鑰匙,我看見他的鑰匙忘在桌子上,他幹什麼去了,我不知道。樂心隻顧著自己玩,玩什麼,怎麼玩,跟誰玩,他從來不告訴我。現在夜生活的內容很多,喝夜酒、打麻將、玩撲克、跳舞、泡茶館、唱卡拉OK,都好消磨。樂心的理由是陪客,天知道這些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樂心幾乎每晚都在十二點以後才回,有時甚至到淩晨五點多,他一般都會在上班前趕回,他在電視台創聯部工作,早晨是要報到的。
樂心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裏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晚上的,我常常和我的身體作戰,我將屋子裏收拾一遍又一遍,將窗子抹了一道又一道,將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然後看電視,電視的遙控握在手裏,所有的頻道都聽我的指揮,直到我的睡意襲來,熒屏上的男女老少才閉上嘴巴。躺在床上我還得對付我的身體,很多的精靈在我的體內碰撞,它們讓我不得安生,我輾轉反側,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才能慢慢入睡。如果還是無法進入睡眠,我得起床,將家裏再收拾一遍。他天經地義地玩,我天經地義地做,幾乎從樂毅出生時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