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片淒涼(1)(1 / 3)

一、歐也妮與夏爾的愛情

夏爾是個很時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寵他,社交界太捧他,所以他根本沒有什麼感情。母親種在他心坎裏的那顆真金的種子,早已在巴黎這架拉絲機中被拉成細絲,他平素隻使用它的表麵,一天天的磨蝕,遲早會磨盡。可是夏爾畢竟才二十二歲,處在這種年齡,生命的朝氣好像跟心靈的坦誠無法割舍,以致聲音、目光、長相始終顯得跟感情是和諧的,因此最無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訟師、最刻薄的債主,當看到一個人眼睛仍然清澈如水,額頭沒有一絲皺紋,也不能貿然斷定他老於世故、心術不正。迄今為止,夏爾還一直沒有機會使用巴黎道德的信條,還多虧他沒有經驗才容光煥發。可是,他還不知道他心裏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經濟學的萌芽,已經潛伏在他的內心,很快就會開花,隻等他從悠閑的觀眾變成實際生活舞台上的演員。女孩子幾乎全部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語,即使歐也妮像內地有些姑娘那樣謹慎、有眼力,當她看到堂弟的舉止、言談和行為與內心的憧憬還很和諧的時候,她也是不會提防的。對歐也妮命運攸關的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看到了積蘊在堂弟年輕的心中的真情,最後一次由衷地流露,她聽到了他良心的最後幾聲歎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認為充滿愛意的信,無限憐憫地端詳睡夢中的堂弟,她覺得對人生朝氣蓬勃的幻想依然徜徉在這張臉上,她先是暗暗發誓要始終疼愛堂弟,然後她把目光移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樣窺人隱私有什麼打緊了。更何況,她讀這另一封信,是為了取得堂弟高尚品格的新證據,跟其他女子一樣,她也把高尚品格的帽子扣在自己中意的男人的頭上。

親愛的阿爾豐斯,當你讀這封信時,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可是,說實在的,我雖然不相信那些濫稱知己的芸芸眾生,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因此拜托你料理我的未盡事宜,希望你把我的全部財物賣個好價。我想你現在一定已經知道我的處境。現在我一無所有,想去印度。我已給所有我認為欠其款項的人寫了信,茲附上僅就記憶所及一一開列的名單一份,訖查收。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相信足可抵我的欠賬。我隻想保留一些雖不值錢、卻可當做我做小買賣用的開門貨的小玩意兒。親愛的阿爾豐斯,不久我將奉寄正式委托書給你,以便你在為我出售財物時免遭非議。請將我的槍械全部寄給我。至於布裏東,你可自己留用。這樣的駿馬沒人願意出足價錢,我寧願奉送給你,就如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裏—布雷曼車行給我定做了一輛十分舒適的旅行車,還未交貨,請設法讓他們留下車輛,不要要我支付賠款;倘若他們不答應,務請以不損害我如今處境中的信譽為要,盡量想別的辦法解決。我還欠那個島民六路易的賭債,切記如數還給他……

“親愛的堂弟!”歐也妮輕歎一聲,放下信,拿了一支蠟燭,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間。她打開橡木櫃的抽屜時,覺到激動而高興。那是一隻舊櫃子,文藝複興時最精美的傑作之一,上麵有名的蠑螈王徽仍依稀可辨。她從抽屜裏拿出一隻用帶墜子的金絲帶收口的紅絲絨錢袋,上麵金銀色絲線繡製的圖案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澤,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遺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錢袋,又興致勃勃地數了數她已忘記總數的積蓄。她先從裏麵撿出二十枚嶄新的葡萄牙金幣來放在一邊,那是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時製造的,兌換率為每枚值葡幣五元,抑或用她父親的話來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是市場價是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種金幣很罕見,並且光亮精美,如一個個小太陽那樣耀眼。

接著,她又挑出五枚麵值一百元的熱那亞金幣,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兌換八十七法郎,錢幣收藏家願意出價一百法郎,這是她母親的外祖父拉倍特裏埃先生留給她的遺物。

接著,又一種金幣:三枚一七二九年菲利浦五世時鑄造的西班牙金幣,是讓蒂葉夫人送的。每給一枚,她總說同樣的話:“這黃澄澄的小玩意兒,值九十八法郎呢?我的小乖乖,收好,將來是你小金庫裏的頭號寶貝。”

接著,又一種金幣:這是她父親最看重的荷蘭金幣,一七五六年鑄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開有餘,每枚值十三法郎。

再一個是一種了不起的古玩!……守財奴都喜愛這種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圖案,五枚有聖母像,全部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製品,是莫臥兒皇帝鑄造的華麗的金盧比,依分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喜愛擺弄黃金的行家最少出價五十法郎。

最後一種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侖金幣,她是前天才拿到,隨便扔進紅錢袋的。這錢袋裏裝的寶物,有的是沒有用過的全新的金幣,有的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品,葛朗台老爹經常要過問,要她拿出來瞧瞧,跟她詳細地講講它們的內在品質,譬如說,圖案裏麵的飄帶如何精美,平麵如何光潔,字體又怎樣華麗豐滿,有棱有角,並且沒有一點兒磨損的痕跡。可是她現在既不去想這全是稀有的寶貝,也不去顧及她父親的癖好,更不考慮把她父親如此鍾愛的小金庫脫手出去以後她將麵臨怎樣的危險。不,她隻想到堂弟,經過幾番不可避免的差錯後,她終於弄明白原來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財產,依市價計算可以賣到萬把法郎。看到自己有這樣多的錢,她如興奮至極的孩子一定要用身體的動作來發泄一般,拍起手來。所以說,父女倆那天晚上分別清點了各自的財產,父親是為了拋售黃金,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扔到情海裏去。她重又把金幣收進錢袋,毫不遲疑地拎了上樓。堂弟隱忍的窘境使她忘卻黑夜,忘卻禮數,況且她的良心、她的仗義精神和她的幸福感都在為她壯膽。正當她一手舉蠟燭、一手提錢袋出現在夏爾的房門口時,夏爾醒了,看到堂姐,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