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片淒涼(5)(1 / 3)

“看,小姐,”好心的傭人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隻野兔。您飯量少,這張肉餅足夠您吃七八天呢,凍上以後,它至少不會壞的。您隻吃幹麵包哪能頂得住啊,身體吃不消的。”

“可憐的娜農!”歐也妮握緊了她的手,說道。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美。他完全不知道。我買了大油、肉桂,全都是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總能自己做主吧。”

說完,老媽子好像聽到葛朗台的響動,便匆忙地走了。

三、歐也妮放棄繼承權

幾個月中,葡萄園主總是在白天不同的時刻來探望妻子,閉口不提女兒,也不見她,甚至連間接涉及她的話也不問一句。葛朗台太太沒有下過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糟糕。無論什麼都不能使箍桶匠軟化,他一直像花崗岩的柱子,絲毫不動,冰冷冷地板著臉。他還像往常一樣,出門回家,隻是說話不再結巴,話也少多了,在生意上比過去顯得更加刻薄,竟然在數目上常常出些差錯。

“葛朗台家一定出事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都這樣說。

“葛朗台家能有什麼事呢?”這成了索繆城內任何人家晚上的應酬場合都能聽得到的一句問話。

歐也妮由娜農領著去教堂望彌撒。走出教堂,倘若特·格拉珊太太上前搭話,她總是躲躲閃閃,不讓好奇者得償所願。可是兩個月以後,歐也妮被拘禁的秘密終於沒有瞞過克呂旭叔侄三人和特·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時刻,再也沒有任何借口來為歐也妮總不露麵作推托了。後來,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索繆城的人都知道葛朗台小姐被父親從大年初一起就關在自己的臥室裏,沒有取暖的火,隻以清水和麵包充饑,並且知道娜農給她做了些好吃的東西,半夜給她送去,大家甚至還知道女兒隻能趁父親出門之際過去照看臥病在床的母親。於是葛朗台的行為受到嚴厲的譴責。全城的人幾乎都說他無法無天,他們重提他背信棄義的老賬,想到他一樁樁刻薄的往事,大有把他逐出社會之勢。他一路過,人們就對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當娜農陪著歐也妮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做彌撒或晚禱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擠到窗口,好奇地打量這位富家獨生女的舉止和麵色,竟然發現她臉上有一種天使般的憂傷和一種清純的美。幽閉和失寵並沒有對她造成絲毫損傷。她還是天天看地圖、小凳、花園,還有那一麵牆,還是在不斷回味愛情的吻留在她嘴唇上的甜蜜。有好一陣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城裏人談話的內容,她的父親也一樣。她堅信上帝,清白無愧,她的良心和愛情幫助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和報複。可是一種深刻的痛苦使其他的痛苦都暫時沉默了,那就是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溫柔可親的人啊,臨近墳墓的靈魂在她臉上發出的光輝使她愈加美麗。歐也妮不斷責備自己無意中讓母親受到這場慢慢地、殘忍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這種愧疚之心,雖經母親寬慰,仍舊把她同自己的愛緊密聯係起來。每天清早,父親一出門,她就來到母親的床前,娜農把早飯端到那裏。可是可憐的歐也妮,為母親的病況發愁、難受,她默默示意娜農瞧瞧母親的麵色,過後便掩臉而泣,不敢提到堂弟。

葛朗台太太總是先說話,問:“他在哪兒?他為什麼不來信?”

母女倆都不清楚路程的遠近。

“想著他就行了,母親,不要提到他。您病著呢,您比一切都重要。”歐也妮回答道。

這“一切”就是他。

“孩子,我這輩子沒有什麼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讓我高高興興地麵臨苦難的盡頭。”葛朗台太太說。

這位婦女的話常常是神聖的,顯示基督徒本色的。她在床前用早餐時,她的丈夫在她房間裏走來走去,那年的頭幾個月,她總翻來覆去對丈夫說相同的話,語氣雖然很溫柔親切,但是很堅定,一個女人臨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沒有的勇氣。

“老爺,我謝謝您對我的病這麼關心。”丈夫不痛不癢地問她身體怎樣,她總這麼回答,“可是您如果真願意讓我不久於人世的最後這些日子能少一點兒煩惱,減輕我的痛苦,您就饒恕了咱們的女兒吧,顯示您是個稱職的基督徒、丈夫和父親。”

一聽到這話,葛朗台仿佛是看到陣雨將至的行人乖乖地在門下避雨似的,一聲不響地坐到床邊聽著,不作回答。碰上妻子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時,他就說:“你今天氣色不太好,可憐的太太。”“完全忘記女兒”好像已成為一句銘文,刻在他砂岩一樣的額頭,刻在他緊閉的嘴唇上。甚至他那語句很少變動的支吾的回答,讓他的妻子蒼白的臉上淚如雨下,他也不動心。

“讓上帝原諒您吧,老爺,就如我原諒您一樣。您總有一天需要被寬恕的。”她說。

自從他妻子病倒以後,葛朗台就再不敢連叫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可是,妻子天使般的溫柔並不能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在老太太的臉上精神的美熠熠生輝,漸漸驅除了她往日的醜陋,她成了全部心靈的外現。祈禱的法力好像讓她五官中最粗陋的線條得到淨化,變得細膩,並且煥發光彩。有誰見到過聖徒容貌的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靈魂的習慣最終能夠戰勝最粗糙的外貌,生動地印在他們的臉上的是由崇高思想產生的純正端莊!在這被痛苦折磨得仿似燈油將盡的女人的身上,依舊鐵石心腸的老箍桶匠看到妻子發生了這樣改頭換麵的變化,也不免有所觸動,雖然效果甚微。他不再盛氣淩人地說話了,整天沉默寡言,以維護家長之尊。忠心耿耿的娜農一上街買東西,就有人含沙射影地對她搶白幾句,講講她主人的壞話。雖然輿論一致攻擊葛朗台老爹,女傭出於維護東家的形象,總要為東家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