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初見世麵(5)(1 / 3)

歐也納從意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街,一路打著如意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視著他,不管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廂裏,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的包廂裏,他預想到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料定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經明白,雖然還不清楚要用什麼方法,但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抓住一個機會,才能爬上掌控機器的頂端,而他自問的確有使齒輪擱淺的力量。“假使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掌控她的丈夫。那家夥是做金錢生意的,能夠幫我一下子發一筆大財。”他的這些想法,並沒有想得十分透徹,還不夠成熟,不能看清局勢,尚須縝密的籌劃;他的主意隻像輕雲一般在天空飄蕩,雖說沒有伏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要放在良心的熔爐內熔化之下,也一定不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最後廉恥蕩然無存。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已經不足為怪。方正清白、意誌剛強、疾惡如仇,以為稍出常規就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這等清白的人物形象過去有兩部傑作是其代表,一個是莫裏哀的阿賽斯德,一個是比較晚期的華爾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一部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殺良心,走邪路,為達到目的裝成偽君子的經曆,曲曲折折地描寫下來,也是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的吧。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他已經對紐沁根太太深深著迷,覺得她身段窈窕,像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細膩的皮膚像是能看得見血管的絲織品一樣,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發,他都一一回憶起來;可能是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太快了,讓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毛手毛腳地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太了。”

“在哪兒?”

“意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吧。”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趕緊又躺回去。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隨即問。

這還是歐也納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扮,再看到父親住的醜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驚異的表情。窗上沒有簾子,好幾處脫落了的糊壁紙因為受了潮氣而卷縮,露出煤煙熏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隻有一條薄被的破床上,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到處都是灰。窗子對麵,一個舊紅木櫃子,帶一點兒鼓起的走形,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形狀。一個木板麵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胡子用具。幾雙鞋在壁角放著。床頭的茶幾,底下沒有門,麵上沒有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跡,一張胡桃木方桌在旁邊擺著,高老頭絞鍍金盤子利用的就是桌上的橫擋。他的帽子在一張破書櫃上放著。這套破爛家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已經陷下去的大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吊在天花板上的是一條破布。就是最窮的掮容住的閣樓,家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當您看到這間屋子的時候身上會發冷,胸口會發悶,就像身在監獄裏陰慘慘的牢房。但是幸運的是,高老頭沒有注意到歐也納把蠟燭放在茶幾上的神情。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頦兒。

“哎,您說,您喜歡哪一個,姐姐還是妹妹?”

大學生回答:“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因為她對您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的手,很感動地說:“真的是很感謝,她對您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渲染一番,老頭兒就像是聽著上帝的聖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您可別相信,姐妹倆為了我彼此妒忌,您清楚嗎?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我知道娜齊也很愛我。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裏去,看他們到底想要怎麼樣。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就是太幸福了嗎?世界上沒有完全幸福的。假如我和她們住在一起,隻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進進出出,就像是從前在我身邊一樣,那我簡直就要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

“十分漂亮。可是,高裏奧先生,既然您女兒都嫁得這麼有錢,您怎麼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裏?”

“嘿,”他裝做滿不介意地說,“我住得再好有什麼關係?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總而言之,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兒,”於是他拍了拍心窩,“我嘛,我的生活都在兩個女兒身上。隻要她們能玩兒好,開開心心,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麼衣服,睡什麼地方,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她們暖和了,我就不覺得冷;她們開心了,我就不會難過;隻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如果您有朝一日做了父親,聽見孩子們嘰嘰喳喳,您心裏就會想:‘這是從我身上出來的!’您會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您的血,都是您的血的精華,——難道不是嗎!甚至有時候您會覺得和她們的皮肉連在一塊兒,她們走路,您自己也在做動作。無論是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在回答我。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樂,我的血就凍了。總有一天您會明白,什麼是因為她們的快樂而快樂,比您自己快樂更快樂。我不會清楚地向您解釋這個,隻能說心裏有那麼一股勁,讓您渾身都舒服。總之,我現在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我再告訴您一件古怪事兒好不好?我做了父親,才理解上帝。他無處不在,既然世界是因他而來的。先生,女兒對我來說便是這樣無處不在的。隻不過我愛我的女兒,還勝過上帝愛人類;因為人不像上帝一樣的美,我的女兒卻比我美得多。我跟她們永遠貼著心的,所以我早就預想到,您今晚會碰到她們。天哪!如果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樂,把真正的愛情給她,那我可以為那個男人擦靴子,跑腿。我從她老媽子那裏明白,特·瑪塞那小子是條惡狗,我有時甚至真想扭斷他的脖子。哼,他竟不明白愛一個聲音像夜鶯一般的、生得像是天仙一般的無價之寶的女人!隻怪她當初瞎了眼睛,嫁了個亞爾薩斯的死胖子。姐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後生才配得上,可是她們的丈夫卻都是她們自己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