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謊言(1)(1 / 3)

一、奢華的生活

第二天到了舞會的時間,拉斯蒂涅到特·鮑賽昂太太家,由她帶去介紹給特·加裏裏阿諾太太。他受到元帥夫人極殷勤的招待,又遇見了特·紐沁根太太,她特意裝扮得要討眾人喜歡,以便格外討歐也納喜歡。她裝做很鎮靜,暗中卻是非常焦心地等歐也納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情緒,那個時間便是你最快樂的時間。人家等你發表意見,你偏偏沉吟不語;明明心中高興,你偏偏不動聲色;人家為你擔心,不就是承認她愛你嗎?眼看她驚惶不定,然後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樂事嗎?——這些玩意兒誰不喜歡來一下呢?在這次盛會中,大學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鮑賽昂太太公開承認的表弟資格,在上流社會中已經取得身份。大家以為他已經追上特·紐沁根太太,對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勝豔羨地瞅著他。看到這一類的目光,他第一次體味到躊躇滿誌的快感。從一間客廳走到另外一間,在人叢中穿過的時候,他聽見人家在誇說他的豔福。女太太們預言他前程遠大。但斐納唯恐他被別人搶去,答應等會把前天堅決拒絕的親吻給他。拉斯蒂涅在舞會中接到好幾戶人家邀請。表姊介紹給他幾位太太,都是自命風雅的人物,她們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際場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級最漂亮的社會中露了頭角,這個初次登場就大有收獲的晚會,在他是到老都不會忘記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別走紅的一個跳舞會。

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他把得意事兒當眾講給高老頭聽。伏脫冷卻是獰笑了一下。

“您以為,”那個冷酷的邏輯學家叫道,“一個公子哥兒能夠待在聖·日內維新街,住伏蓋公寓嗎?雖然說,這兒在各方麵看都是一個上等公寓,可絕對不是時髦地方。我們這公寓殷實、富足、興隆發達,能夠做拉斯蒂涅的臨時府邸非常榮幸;可到底是聖·日內維新街,純粹是家庭氣息,不知道什麼叫做奢華,我的小朋友。”伏脫冷又裝出倚老賣老的挖苦的神氣說,“您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馬,白天有輛篷車,晚上有輛轎車,統共是九千法郎的置辦費。倘若您隻在成衣鋪花三千法郎,香粉鋪花六百法郎,鞋匠那邊花三百,帽子匠那邊花三百,您還大大的夠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時髦小夥子的內衣決不能馬虎,那不是大眾最注目的嗎?愛情和教堂一樣,祭壇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這樣,咱們的開銷已經到了一萬四,還沒算進打牌,賭東道,送禮等等的花費,零用少了兩千法郎是不成的。這種生活,我是過來人,要多少開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夥食,一千法郎房租。嗯,孩子,這樣就得兩萬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給人家笑話。咱們的前途,咱們的風頭,咱們的情婦,一股腦兒甭提啦!我還忘了聽差跟小廝呢!難道您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書嗎?用您現在這種信紙寫信嗎?那簡直是自尋死路。相信一個飽經世故的老頭兒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強了一點兒,“要不就躲到您清高的閣樓上去,抱著書本用功;要不就另外挑一條路。”

伏脫冷說罷,盯著泰伊番小姐眨眨眼睛,這副眼神等於把他以前引誘大學生的理論重新提了一下,總結了一下。

一連多少日子,拉斯蒂涅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紐沁根太太一同吃飯,陪她出去交際。他早上三四點回家,中午起來梳洗,晴天陪著但斐納去逛森林。他浪費光陰,盡量地模仿、學習,享受奢侈,其狂熱正如雌棗樹的花萼拚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賭的輸贏很大,養成了巴黎青年揮霍的習慣。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姐妹,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雖然他早已表示要離開伏蓋公寓,但到正月底還待在那兒,不曉得怎麼樣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則,初看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就因為年輕,就因為發瘋似的追求快樂。那原則是:不論窮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費,可是永遠能弄到錢來滿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對一切可以賒賬的東西非常闊綽,對一切現付的東西吝嗇得不得了;而且因為心裏想的,手頭沒有,似乎故意浪費手頭所有的來出氣。我們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些:一個大學生愛惜帽子遠過於愛惜衣服。成衣匠的利潤厚,肯放賬;帽子匠利潤薄,所以是大學生不得不敷衍的最吝嗇的人。坐在戲院花樓上的小夥子,在漂亮婦女的手眼鏡中盡管顯出輝煌耀眼的背心,腳上的襪子是否齊備卻大有問題,襪子商又是他荷包裏的一條蚊蟲。那時拉斯蒂涅便是這種情形。對伏蓋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對虛榮的開支老是囊中充裕;他的財源的榮枯,同最天然的開支絕不調和。為了自己的抱負,這肮髒的公寓常常使他覺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個月的房飯錢給房東,再買套家具來裝飾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嗎?這筆錢就永遠沒有著落。拉斯蒂涅用贏來的錢買些金表金鏈,預備在緊要關頭送進當鋪——這青年人的那個不聲不響的,最知趣的朋友,這是他張羅賭本的辦法。但臨到要交房飯錢,采辦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籌莫展了,膽子也沒有了。日常的需要,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債,都不能使他觸動靈機。像多數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他總要等到最後一刻,才會付清布爾喬亞認為神聖的欠賬,好似米拉菩米拉菩(1749一1791):法國大革命時政治家,演說家,早年以生活放浪著名。,非等到麵包賬變成可怕的借據才要清償。那時拉斯蒂涅已把錢輸光了,欠了債。大學生開始懂得,要是沒有固定的財源,這種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盡管經濟的壓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仍舍不得這個逸樂無度的生活,無論付什麼代價都想維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發財機會變了一場空夢,實際的障礙越來越大。窺到紐沁根夫婦生活的內幕之後,他發覺要把愛情變做發財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丟開一切高尚的念頭,可是青年人的過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頭抵消的。表麵上光華燦爛的生活,良心受著責備,片刻的歡娛都得用長時期的痛苦補贖地生活,他上了癮了,滾在裏頭了,他像拉·勃呂伊哀的糊塗蟲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鋪在泥裏;但也像糊塗蟲一樣,那時還不過弄髒了衣服拉·勃呂伊哀著作中的糊塗蟲,名叫曼那葛,曾有種種笑柄。但上述一事並不在內,恐係作者誤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