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出頓時血往上湧。呼吸幾乎窒息。“棄暗投明”?他們怎麼是棄暗投明?“暗”是什麼?暗是作了一些對國家對人民罪大惡極的事情,這是對敵偽人員的一種慣常用語。可他們,他們當年隻是些弱冠青年,是國民黨的下級技術軍官,他們從來沒有對人民舉起過屠刀,沒有傷害過一個生靈一條生命一個無辜的人;即使在國民黨當政的時候他們也從來不曾把他們自己當成統治者的一員,反而他們把自己看成是黑暗統治者們的受損害者和被汙辱者被欺淩者。當時是抗日時期,他們中不少曾到抗日前線與敵作戰。他們憎恨當時的社會製度,他們是黑暗社會的叛逆者,爾後,他們象朝霞親吻太陽一樣親吻著冉冉從地平線上升起的中國的希望中國共產黨。他們曾經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證明了這些。棄暗投明--呂出想--這不正是孟宗祿的“策反嗎”?三十多年了,呂出發現他的心仍然象當初一樣血淋淋地淌著血淚。不,它不麻木。三十多年猶如寄人籬下被侮辱和被欺淩的“帶頭子”一樣的受歧視受蔑視的苦難人生苦旅沒有讓他的一顆心變得麻木。呂出發現他的胸膛裏依然跳動著的是一顆血性男兒的心。十九歲在綏署通訊營裏組織報務員集體造反和犯上的一顆呂出的心。
他感到了一個巨大的侮辱。
呂出終於說話了。當年斥責通訊營長柴亮“吃兵肉喝兵血”的呂出當年不能沉默今天也不沉默。隻是當年稚嫩的嗓音今天變得蒼桑。
“孫廳長,有些曆史事實有些錯誤。有一個早就弄清的問題,我1945年參加革命,怎麼能到1948年才棄暗投明呢?我想,長期以來以訛傳訛的事情深入人心,你還是聽信了錯誤的傳說了。從寫曆史的角度,應該把它糾正過來。”
鴉雀無聲。會場的氣氛凝固住了。慣於官場的人誰都明白S省來的孫副廳長和他們這邊的呂副廳長劍拔弩張了。連圓場都不好打,它涉及的是一個曆史問題,就象當年上井岡山的林彪是一個排長還是副統帥,呂出的1945和1948對他們很隔膜。孫副廳長尷尬地望著其他幾位知情者。孟影噤若寒蟬,瞪著眼睛呆呆地坐著。薛浩然陷身在沙發裏,他不想說話。剩下的隻有徐學章和王冠洲了。
徐學章說:“呂出說的是對的,這段曆史是被人歪曲了。”
王冠洲說:“我也認為呂出說的是對的。”
兩人人微言輕。盡管王冠洲已經抱定今生都不再說話,而且對在座的公安廳領導來說王冠洲這樣身份的人在這種場合說話多少算不識時務。王冠洲在關鍵時候還是沒有能控製自己。他微弱地鳴了次不平。
呂出回到家裏仍然不能平複自己的情緒,他抓起電話手都在發抖。他要給在S省遙控著和坐鎮指揮著的孟宗祿打電話,他說:“孟宗祿同誌,你這次派人到新疆寫我們這段工作的曆史,其中沒有一個人是了解我們這段工作曆史全貌的。是總結曆史呢?還是為個人立傳呢?我有看法。孫副廳長說,我1948年棄暗投明,我當時就駁了過去。這大前提是如此分歧,這能叫寫曆史嗎?這是嚴肅的態度嗎?”
電話中對方久久地沉默著。
“孫廳長說這話不對,可以糾正,他不知道情況。”孟宗祿最後回答。
……
新疆會議之後僅僅三年,1987年,孟宗祿病故;有人傳言說,孟宗祿是被呂出氣死的。因為就在孟宗祿此次住院期間,呂出帶著薛浩然一起去看望了他。呂出當然什麼都沒有問。孟宗祿當然也沒有向呂出表示懺悔,他隻字未提他們之間的情仇恩怨。真正為孟宗祿的逝世悲悼傷情的是孟影。幾年之後,孟影含淚寫下了一部《孟宗祿傳》,傳中,孟影說孟宗祿,“臨終前,仍以未完成在胡宗南總部情報工作的曆史經驗總結為念。”——這可能是真的。
……
也就是這次新疆會議,第一次讓孟影對他的“革命生涯”有了悲劇性的感受。座談會後第二天,孟影給呂出發了一次很大的火。他家裏突然有了急事,馬上就要求買上飛機票,馬上要走。呂出給他解釋說:“你今天說,明天走,我辦不到。”孟影非常生氣:“你官做大了!副廳長這點事辦不到?!”呂出明白孟影的無名之火的緣由,新疆之行就是要把“策反”一事形成春秋文字,孟影辜負了孟宗祿。呂出覺得該把話挑明了:“策反的意思你知道是什麼嗎?”孟影瞪著眼睛。“‘反’是什麼?反革命!”
孟影愣在那裏,
——但真正讓孟影完全相信了他參加革命性質的,是又過了若幹年,孟影要求組織為他解決待遇問題,組織拿出一份孟宗祿生前親筆寫下的材料,上麵寫的是他“策反了孟影”,不是“發展”。白紙黑字。孟影看後,如雷殛似的,黯然和木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