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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青藏高原吵到天山腳下,漫長的三十多年,呂出要推翻的是“策反”了他們小組的曆史謊言。他們是謊言的囚徒。然而距離他們從謊言的囚牢裏釋放出來,他們仍然道亦迢迢路亦遠……
除了孟宗祿,原野、文濤、徐海峰,都是這謊言的深信不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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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出得以見到徐海峰又過了幾年。呂出已經卸任了職務,他結束了他的宦海沉浮。在他沒有了官職以後,他接受了一位學者的采訪,學者以一份采訪記的形式寫了呂出和他們的小組。呂出覺得他此後的光陰隻能為一件事情而活著,他要作謊言的鬥士。
徐海峰來疆,仍然為了寫史。這時候他已卸任了共和國部長的職務,但仍然是中央委員,當然也仍然是一言九鼎的重臣。他負責過的N部門的情報工作,曾經為共和國的誕生寫下過輝煌的一頁,因此共和國國家安全部委托他負責將西北片的情報工作編纂出一部春秋史籍以讓後人永誌紀念。這次隨同徐海峰來疆的,有幾個寫史高手,他們是共和國這方麵的史官。賦閑在家的呂出接到通知,要他和薛浩然一起去拜見徐海峰,電話通知他們的是一句頗有人情味的話:“徐海峰同誌想和當年在他手下工作過的公安方麵、情報方麵的老同誌見見麵,敘敘舊。”
機會不可多得,這是呂出他們第一次和整整四十年前的情報最高負責人的見麵;雖然呂出和徐學章因為“特務通訊”在徐海峰落難的時候他們也成了徐海峰“黑幫”線上的人物為徐海峰換過整受過批鬥,但他們始終沒能覲見過這位同他們一生關係如此密切的高級領導。又是驅車去接薛浩然,車的後座上坐著當年從成都把他們接回西安的N部門情報幹部,他們是老熟人,自然有著一種親切感。薛浩然在這次曆史性的會見之前仍然抱著幾年前的悲觀態度。他不是不想“翻案”,他是覺得他們的翻案文章可能是一部當今的“楊乃武與小白菜”,千古奇冤,今生已經不可能有澄清之日出頭之日。
“我們這個事情,呂出一直堅持不同意孟宗祿的安排,我以前覺得這事幾十年了,再爭也沒有什麼結果。我現在的想法,我們的事情很可能要冤沉海底了!”
薛浩然話很蒼涼,帶有著深深的感傷。話雖然是說給同車的當年接他們回組織懷抱的人的,實際上也是說給冷落了兄弟般情感的呂出的。呂出沒有吭聲。他知道薛浩然這幾年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薛浩然剛才說給他聽的,就是他悲觀的絕望的結論。
新疆的國賓館富麗堂皇的大廳裏,濟濟著四五十人。場麵很隆重,這是接待欽差大臣的規格。徐海峰果然氣度軒昂氣度不凡舉手投足之間仍然有著一種咄咄逼人令人隻能仰視的氣勢。呂出坐在離徐海峰很近的地方,他第一次有幸距離這麼近地注視這位幾乎主宰了他一生的人的容顏。徐海峰高大魁梧,儀表堂堂,方額隆鼻,濃眉大眼,耳輪闊大,嘴巴刀削般棱角分明。年輕和壯年時的徐海峰呂出沒有見過,但年近古稀的徐海峰依舊一尊天神般的威嚴、威風凜凜,依舊一副偉岸丈夫的形狀,呂出完全能夠想見到拍桌怒罵“摸肚皮幹部”時徐海峰的凜然和徐海峰的宙斯般的憤怒。呂出在對徐海峰油然升起一種崇敬感情的同時,他心裏也很難受,徐海峰恐怕不是什麼貪官贓官昏官狗官,他恐怕是一個值得人敬愛的領導人,然而即使象徐海峰這樣富有正義感和正氣的高級領導人也會聽信謊言而無意中製造了一個人間悲劇,呂出心裏很難受。
徐海峰在看望了大家和聽了大家許多懷舊之辭溢美之詞以後,他側轉過臉,把一雙深邃而如炬的目光投向呂出。
“呂出同誌,你們過去的工作我管過一段時間。”徐海峰記得曆史的一幕,隻是他記得的都是經由孟宗祿、文濤上報給他的關於“力量”的材料和這以後呂出小組發出的近千份軍事情報。徐海峰話鋒一轉,“你寫了個材料,我沒有看到,聽人說這裏邊把黨的領導寫得很不夠。”
這已經是非常尖銳的批評了。不尊重黨的領導這樣的話語出自徐海峰的口,這就更是了不得。呂出失掉組織關係自己發展起一個情報小組他們在敵軍內部黨在延安後來黨從延安窯洞搬進了西安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他們和黨分隔在殘酷的兩軍交戰兩軍對壘的內外雙方,相互溝通、取信尚且不易,聯絡中一著失誤付出的就是幾個年輕生命。再說,軍情急如火,他們為共產黨人的事業出生入死著的本身就是接受著共產黨的領導,否則,他們是為誰把腦袋提在手上?……這些呂出不能說。不能辯解。君與臣之間有著嚴格的分野,臣與民之間也有嚴格的分野,他不能忤逆了徐海峰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