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哥,錢給你吧?
慌啥,回來再講。說完,我們就不再言語,遲一會兒堂哥小聲說,我寄的錢你嫂子收到沒有?
收到了,一百是不?
是哩,一百。我信上說讓她好好地放著,等一點一點地積多了,將來好翻修房子。
嫂子是個過日子人,不會亂花。堂嫂比堂哥小八九歲哩,換親過來的,她那粉嫩的小臉和堂哥站在一起就像父女倆。食堂,你聽這名就知道他是五八年的產物,有三十好幾了,你再看看他那臉,你就會知道他出生時要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但是我沒見過,隻聽媽講過,媽說,那時還沒有你。我說,那我呢?媽說,你還在爪哇國。爪哇國?那時候爪哇國對我是個謎。現在我當然明白了,那個時候爹和媽還沒有結婚哩,有了我那才叫怪哩,這事真不能細想,這熊人,真雞巴奇怪。堂哥不再說話,他躺在席子上仰臉望著天,天上有許許多多的星星。我想那個時候堂哥一準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秋蘭嫂。過了一會兒堂哥又小聲地說,公社。
嗯。
提包裏東西多不多?
不多。我又說,俺嫂子叫我給你捎的褲頭也在裏麵。
算了,丟了算了。堂哥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心裏別那個,聽見沒有。東西是身外之物。
食堂說完翻了一個身,接著他說,睡吧,明兒還要幹活哩。
我突然坐起來趴到堂哥的耳邊說,那個胡子是哪裏人?
太康哩,咋啦?
他不認識你?
咋不認識,認識。
那今個我在飯鋪裏問他,他咋說不認識你?
堂哥一下坐起來,看著我說,真哩?
真的。
裝龜孫哩!堂哥罵了一句。他朝對過看看,那裏一片的靜,隻有鼾聲,隻有蚊子的嗡叫聲。過了一會兒堂哥說,睡吧,明兒再講。堂哥說罷就躺平了,我也重新躺下來,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公路上不斷地有汽車駛過,汽車的響聲在這個陌生的黑夜裏更加刺耳。我側著身,看到公路對過小飯鋪裏的母女正在封火收拾東西,小雪細腰豐臀扭來扭去,再後來那裏的燈就熄滅了。過了好久,我才糊糊塗塗地睡著了。
五
我被堂哥叫醒的時候,天剛麻麻亮,那個時候,小屋前麵的那片空地上已是亂哄哄的。大剛正掂著家夥在不遠處嘩嘩地撒尿,有的人已經扛著鐵鍁往公路那邊走。堂哥把那把已經屬於我的鐵鍁遞到我的手裏說,快點。
在我們離開小屋的時候,胡子那幫人已經走上了公路,大剛趕上來對堂哥說,這幾個龜孫,今兒別是卸沙子呀?
好活兒能輪到他?
那不敢說,小頭個鱉孫是喂不熟的狗。大剛邊走邊回過頭來對堂哥說,昨天上午吃飯時你見胡子了嗎?沒有吧,這個龜孫拉著小頭個鱉孫喝去了。
他喝還能咋著,能頂著我和小頭的關係?堂哥說。
大剛說,那你可得招呼點,出門在外,誰知道誰長著啥心。
他們都不再言語,隻聽腳步沙沙地響。這會兒公路上特別的靜,小雪她娘倆還沒有起來,我們在晨曦裏越過路溝,上了公路,又往北走了一陣,又往西就拐進了貨場。貨場裏有一道道的鐵軌,鐵軌上仍站著一列列車皮。我跟著堂哥他們來到一列車皮前,看到走在前麵的胡子那幫人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一直走到車皮的盡頭一轉就消失了。大剛說,咋樣,看看我說的咋樣,到底卸沙子去了!
他們就一齊蹲下來,透過車輪的空隙朝西邊望。我也蹲下來,可隻看到幾條褲腿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裏晃動著,他們翻過一道鐵軌,又翻過一道鐵軌。堂哥站起來惡狠狠地罵,這個鱉孫家兒!
我不知道堂哥是罵胡子還是罵小頭。我不知道小頭是什麼人,也不知道這卸沙子和卸煤有什麼區別。後來我才知道了,小頭是個工頭兒,專門去貨場聯運室裏領活。他已經在這兒幹了十幾年了,起初他也是個掏苦力的鄉下人,可這個鱉孫賊精,眼下他已混得人模狗樣的啦,他把貨場裏的領導調度會計什麼的全都買通了,這個貨場裏他說停誰的活就能停誰的活兒,他派給你啥活兒,你就得幹啥活兒,來這裏的鄉下人沒有一個不給他笑臉的。出門在外,能忍就忍了,能有活幹就中,可堂哥卻惡狠狠地罵,這個鱉孫家兒!不知道他是罵胡子還是罵小頭。他走到一節車皮前惡狠狠地用鐵鍁砸貫釘,大剛也過去幫他。看著貫釘退掉了,就聽嘩啦一聲,車皮上的門倒下來,就有黑色的煤像流水一樣淌下來。堂哥說,公社,你就卸這節。而後他又說,看見沒有,把靠這邊的門都打開,然後再卸。使勁往外撂,別埋住了鐵軌。說完,他們就各自走到一節車皮前,去幹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