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尋找樂園一(3)(3 / 3)

我學著堂哥他們的樣子,笨手笨腳地打車門兒,可是等我打開另幾扇車廂時,他們已經卸下一大堆煤了,我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隻聽嚓——鐵鍁順著車廂皮吃進煤裏的聲音,隨後就有一團黑色的東西飛出來,等去看時,那鐵鍁已經不見了,又隻聽嚓——仍是鐵鍁順著車廂吃進煤裏的聲音,我看著黑色的煤塵騰起來,騰起來,漸漸地彌漫了清新的空間。我還沒有上去車廂,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我朝手心裏吐一口唾沫,爬上車廂,使勁握了握手指,昨天的疲勞就在那叭——叭——骨節的聲響中逃遁了。後來,在那個寂靜的黑夜裏,當我坐在橫躺在公路邊的堂哥身邊回憶這天往事的時候,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我是怎樣爬上那節車廂的,我也記不起來我用了多長的時候才把那六十噸煤一鍁一鍁地卸下來的,在我的感覺裏,隻有焦毒的太陽,隻有在陽光裏彌漫的黑色煤塵。那煤塵在我的周圍蕩來蕩去,就像家鄉裏黃昏時分圍在頭上打轉的蚊子。煤塵不聲不響地落在我的臉上、皮膚上,把我一點一點的染黑,從身體裏流淌出來的汗水又把我的身上衝出一道道的花紋來。汗水像小溪一樣潺潺地流出來,太陽像榨油機一樣榨著我肌肉裏的水分。那個時候,我隻想喝水,水,我渴呀……在我後來的想像裏,頭頂上漂浮著那輪焦毒太陽的是渾沌的,我在那個渾沌的上午不知跳下車廂跑到貨場邊上的水管裏喝了多少次水,那水咕咕嚕嚕地通過我的喉嚨灌進我的肚子裏,後來,我突然想起來那天上午我沒有撒過一泡尿,那些水全都化作汗水從我周身的汗孔裏流出來了。

當我把那節六十噸重的車皮打掃幹淨的時候,堂哥他們每個人已經卸了兩個車皮,乖乖,兩個車皮!整整比我的多了一倍。等我去尋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個個都像黑熊似地躺在貨場倉庫出廈的陰涼裏。我看看他們,他們看看我。我們隻有眼睛是紅的,隻有牙齒是白的。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都靜靜地躺在那裏,個個累得像條死狗。我也在高高的貨台上躺下來,我看到了天。淡藍色的天空上沒有一片雲彩,沒有一隻飛翔的小鳥,沒有一絲涼爽的風。我突然想起了家,這個時候,要是能在潁河裏洗澡,那該是多麼痛快呀。我像一隻鴨子在水裏暢遊著,然後坐在河岸上的柳陰裏,看著白色和黃色的蝴蝶在綠色的草灘上飛舞,聽頭頂上的知了唱歌,看遠處河道裏小漁船悠悠地蕩,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在綠草地上,在柳樹陰下躺著睡一覺,然後在遠處飄過來的歌聲裏,在對岸姑娘們的洗衣聲中安然地進入夢鄉。家,我的樂園。可是爹說,沒出息,這個熊家有啥想頭!嗯?

是的,那個家沒啥守頭,我不願意日日地麵對黃土背對青天在寂寞的田野裏勞作,如果那樣過一輩子,即使我餓不死可又有什麼出息?於是,我就在一個個晚上編織著自己美麗的夢想,我要到外邊的世界裏去闖一闖,外邊那些我不知的世界對我有著巨大的誘惑力。現在我來了,可是那美麗的夢境不見了,我所麵對的隻有勞累,隻有饑渴,隻有熾熱的太陽。

你看,他們來了。

我坐起來,順著大剛的眼光看去,胡子他們也個個筋疲力盡,他們越過一道又一道鐵軌朝這邊走過來。他們身上盡管也是臭汗淋漓,可是他們身上沒有煤塵。我突然明白,卸煤和卸沙的差別大概就在這裏吧,這就是堂哥和大剛說的好活與賴活的區別吧。

胡子他們一群漸漸地走近了,可是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看到胡子朝這裏看一眼,那眼神裏充雜著幾分得意。我聽見堂哥的手指握得咯叭咯叭響,堂哥罵道,媽那個×!

在堂哥的罵聲裏,我不由得摸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霍霍地跳疼兩下,昨天晚上打我的那個黑影在我的腦海裏跳一下,又失蹤了。我想,打我的那個人肯定就在他們幾個當中!我木呆地望著胡子他們的身影,在晃動著的地氣裏漸漸地單薄起來,他們像幾隻草狼漸漸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