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剛拉了我一把,我也跟在他們身後走。在我的感覺裏,這些勢不兩立的人,就像兩團熊熊燃燒的大火,那火無緣無故地把我也給燃著了,把我融化在這兩團火中的某一團裏去了。不,咋會是無緣無故呢?有緣,而且有故!那個時候,我就從心裏恨小頭,媽那個×,還得交二十塊錢的入夥費,你這是啥夥?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烏合之眾,就憑你個鱉孫一句話就吸你老子二十塊錢的血汗?日你娘,這錢是好掙的?那個時候我就恨胡子啦,這個鱉孫不是個好東西,我跟在大剛的身後往公路對過的飯鋪裏去,這個叫九裏岩的地方又被夜幕籠罩了,還是我昨天初來時看到的情景,隻是多了幾分親切,多了幾分憂愁和仇恨。我們在鋪子的小桌前坐定,堂哥已經點了菜,我們都盯著公路對過間紅房子燈下的那夥人。大剛說,不能怕他,媽那個×,你越怕他他就越捏你!
小剛說,也不管來硬的,他一煩不給你活幹,就完了。
大剛說,咱不幹活他吃熊!
小剛說,你別硬,你不幹有人幹,像胡子那號的。
大剛說,收拾俺鱉孫!
小剛說,你別找事,有堂哥哩。
我們就一起看堂哥。堂哥一言不發,他悶悶地抽煙。那個時候菜已經端了上來,再看公路對過,紅房子前的燈已經移回到屋子裏去,那裏一片灰黑,卻不見小頭的影子。小剛擔心地說,走了吧?
大剛說,我去看看。大剛站起來穿過小橋,越過公路朝紅房子那邊走。一會兒工夫,大剛就回來了,大剛說,鱉孫真走了。
走了?堂哥吃了一驚,我看到他的臉變得蠟白。堂哥沉思了一會兒惡狠狠地說,咱喝!
接下來我們就喝酒。那酒很苦,很辣,我們一聲不響地喝著,那三斤大曲酒沒有半個鍾頭就完了。平時我在家裏頂多也就兩量酒,可是今天我一下子就喝了兩半茶杯。我的頭有些暈,胃裏像有一團火在熊熊地燃燒著。外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水從著棚頂嘩嘩地流下來,水珠濺在了我的背上。天到底悶熱出個結果來了,雨卻下得很平穩,沒有雷,也沒有閃電,燥熱的空氣一點點地被雨水吞融了。可是我們胸中的火卻越燒越旺。喝完酒之後,堂哥站起來,抓起一個空酒瓶摜在了小橋上,一聲悶響在雨水裏炸開了,接著又消失了。堂哥說,走!
我們就在雨水裏走。雨水淋在身上,我們全然沒有感覺。我們一同回到了那間紅色的小房子裏,那個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小房子裏一下子擁擠起來。堂哥用泥巴巴的腳踢著鋪在當中的胡子的鋪說,往裏挪!
胡子說,我不挪!
媽那個×,你挪不挪?
胡子一下子跳起來,你罵誰?
堂哥一揚手,一個耳光就摜在了胡子的臉上。胡子正要撲上來,卻被梁頭拉住了。堂哥說,乖乖,你出來!今兒我剝了你!說著,就往外走。
胡子說,你剝!胡子一下子把梁頭推到一邊,也衝了出去。一看這陣勢,屋裏的人也一起擁出去。我、大剛和小剛站在堂哥的後麵,梁頭他們幾個站在胡子的身麵。雨水從我們的頭上落下來,我緊緊地握著拳頭,可是我的腿肚子卻哆嗦起來。堂哥像一頭餓急了的狼,胡子像一頭笨重的熊,我沒有看清咋弄的,他們就扭打在了一起。大剛叫一聲,媽那個×,來吧!他抬腿就朝胡子的襠裏踢去,就聽胡子慘叫一聲,倒在了地上。梁頭他們一看也擁上來,我們一群條漢子就在雨水裏扭打在一起。我不知道抓住了誰的頭發,惡狠狠地用力把那頭摁下去,用膝蓋去撞那頭,我聽那人慘叫一聲,媽呀——我就有些害怕,就在這時,有一個東西朝我的頭上砸下來,接著,我的頭就大了,那嘩嘩的雨聲就漸漸地離我遠去了……
七
我不知怎地就走進了這茫茫的白霧裏,在我僅有的人生經驗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霧,那霧水淋淋的,鋪天蓋地般,使得你看不清三尺開外的東西。我這是在哪兒呀?我是跟著爹背著條筐去潁河鎮趕集嗎?不是呀,怎麼不見爹的影子?我就忍不住叫一聲,爹。可是我沒有聽見爹的回聲。我是跟在媽的身後,在黃昏裏踏著老牛的哞叫聲從田野裏往家走嗎?不是呀,怎麼不見媽背上那小山似的草捆呢?我就忍不住叫一聲,媽。可是我沒有聽見回聲。我這是在哪兒呀?我心急火燎,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如墮五裏霧中。我孤獨絕望地站在那裏,四周是那樣的靜,靜的是那麼可怕,給我聲音吧,我需要雜噪的聲音,給我陽光吧,快來驅散這茫茫的迷霧。
在寂靜裏,我聽到有一種微弱的聲音從遠方傳過來,那聲音越來越大,那是腳步聲,我在灰白的霧裏想聽出那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我像個困在孤島上的落水者,我想在茫茫的大海上尋找白色的帆船,尋找那達達達的機器聲。我沒有看到那白色的帆船,但是我聽到了那腳步聲,那聲音朝我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