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紅房間一(1)(1 / 3)

我這個人很內向,不會說話。我很為這一點苦惱。俺大哥會說話,而且故事也講得有聲有色,神氣活現。因為他當過演員,演過《紅燈記》裏的鳩山,《白毛女》裏的穆仁智,還有《智取威虎山》裏的欒平這類的角色。

“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

“你忘了?八月裏他來,在你屋裏喝酒。”

“對對。看我這記性,那天我去叫你,正巧你有事出去了,喝到結尾,你才回來。”

“你和你哥是不太一樣。”

“剛才我就說過,人像房子。哪怕是一所非常矮小簡陋的茅草屋,對一個陌生人來說,它也充滿了神秘感。”

“世上有無數間房子……”朋友已經理解了我的意思,他說:“你是一間房子,你哥也是一間房子。”

“雖然我們兄弟都是爹媽蓋出來的房子,但卻不一樣。俺大哥塊頭很大,臉麵胡子。我卻眉目清秀,身高不到一米七,個子低。你別笑,你看,連胡子都很淡。我今年都二十八了,人家都還當我是小青年。”

朋友笑了笑,不再說話。我就又接著講。

這你知道,俺大哥是個作家,比我有名氣。別人都說他勤奮,三十多歲就快脫光了頭發。其實不是那回事。那是他從小頭上長黃膿瘡的結果。那時候,俺媽常常去地裏薅中藥,蒲公英、魚腥草、馬齒莧、鴨蹠草等等這些,然後搗爛和香油用槐棍子抹在瘡上。洋槐樹?不是,我說的是本地槐,上麵結槐米那種。俺家院子裏就有一棵,樹身有兩尺來粗,樹冠像一把傘,夏季裏,樹陰就能探到俺家堂屋裏去。可惜的是,1958年冬天,俺家失了一場大火,把槐樹的一半都烤死了。咋起的火?我也說不太清楚。據俺爹說,起火的原因可能有兩個。一是俺媽。俺媽那天在外間紡花,紡著紡著就睡著了,可能是放在紡車邊的燈油熬幹了,那燈是用一隻瓦碗做的,油熬幹了,燈撚子烘地一下就燃著了,接著油燈燃著了紡車。再一個是俺爺。俺家在鎮子北邊有一片坑地,坑裏種的都是蘆葦。秋天裏,蘆葦收回來就堆放在爺爺住的東間裏。爺爺好吸煙,可能是他一不小心把煙頭扔進了蘆葦裏。但這兩個原因都沒有目擊者。

到後來,也就是前年,我們鎮上有一個姓劉的老人,他給我講了俺家那條黃狗的故事,等我聽完俺家那條黃狗充滿傳奇的故事時,我突然醒悟到,俺家那場大火,可能還有第三個原因。你不知道,俺爺是個古怪的老頭,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癱。俺爺年輕的時候在我們潁河鎮方圓幾十裏是個有名的獸醫。1938年蔣介石扒黃河的時候,俺媽跟著俺姥爺從十幾裏外的李莊逃黃水,俺爺管了俺姥爺一頓燒餅,俺媽就和俺爹訂了婚。那一年俺爹九歲,俺媽才七歲。當然,這和我講的秘密沒什麼關係。1958年俺家起那場大火的時候,我還不到一個月,那一天,我被俺媽圍在被窩裏,放在西屋的大床上。那場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我還躺在那裏熟睡。

後來俺媽一講起那場大火她老人家滔滔不絕。俺媽說,大火著起來的時候,我嚇壞了,跑到院子裏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就聽屋裏的東西叭叭地爆響,就那會兒我聽到你哭。一聽到你哭,我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膽,我站起來一頭鑽進大火裏,我摸索了半天,才把你從屋裏抱出來。俺媽說,那場大火是半夜裏著起來的。每當俺媽講起那場大火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輝煌的景象。你想想,在漆黑的天地裏,突然燃起了一片熊熊的大火,周圍的樹和人臉都被火光映得通紅,火舌從房頂上竄出去,熱風在空中搖晃著,就像深秋裏的一片枯草。我不知道這種想像準確不準確,到後來,也就是1976年,在夜間我經曆了另外一場火災,也是房子失火,但是我沒有看到衝天的大火,這和我想象中的失火的場景差別很大。起初我很懊喪,我想了好多天,後來我突然明白了。我以前的想像還是可靠的,因為我家那場大火燒的是草房,是應該火光衝天的。1976年那場火燒的是瓦房,它也就不可能火光衝天。你仔細想想,我說的是不是這回事?

朋友對我點了點頭,他說:“你喝茶。”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接著講。

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屋裏就會胡思亂想。你說,我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周圍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不清別人房子裏有什麼東西,怎麼也看不清我自己這間房子?寂寞的時候我就到潁河邊去轉悠,看碼頭上的渡船,看悠悠的流水。過去的人和事,就像流水一樣在我麵前一晃而過,再也不回還。有時候我很苦惱,還真不如當初那場大火把我送到天國裏去,那倒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