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紅房間一(1)(2 / 3)

“幹淨是幹淨……”朋友說:“如果是那樣,我們還會有今天?即使有今天,和我坐在一起的,也不應該是你。”

“那倒是。”我笑了笑,又接著說。

有時我想,我這個人還算命大,一場大火毀了家裏的一切,獨獨留下了我。這使我想起了鳳凰涅槃,或許我是一隻火鳳凰,你別笑,或許將來我還能幹出來點什麼名堂,說不定有一天我寫的東西也能得諾貝爾文學獎。你別笑,十八萬六千美元呀,那時我就拿這些錢作路費,咱哥倆兒一路去遊覽艾菲爾鐵塔、悉尼歌劇院,然後再去看像布達拉宮、克裏姆林宮、凡爾賽宮、愛麗舍宮這些偉大的建築。剛才我說人就同房子,我想盡管剛才我說的那些宮殿是偉大的建築,可那些建築的複雜性,還是不能同人這個建築相比。一個人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建築。那些宮殿偉大,可畢竟是人建造出來的,而不是那些宮殿建造了人。所以我想,就為了這一點,人就不能老是想到死,不說活著是為了建造一個偉大的建築吧,也得把自己琢磨透了,人活到一定的時候,反正是要死的,你現在想它幹什麼?不死就要掙紮,就要活得像個樣子,像個男子漢,活得有些情感。人都有父母,也會娶妻生子,這一點我說得是不是太絕對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即使不結婚,他和這個世界也有著密切的關聯,哪怕是自己活得再苦,也要為別人想想。人活著不能光老想到自己,你說是不是?如果光想到自己,那還不如俺家的那條狗。

那條雄健的黃母狗,是在俺家失火當天晚上死的。黃狗看著大火燒了主人的家卻無能為力,就一頭撞到牆上,七竅流血,死了。我想,那場景一定十分悲壯而動人。到後來,也就是1986年,我請了一老一少兩個木匠給俺家做家具,那個老木匠給我講了俺家黃狗的一個故事,那條黃狗的智慧讓我大吃一驚。當然,這個我一會兒要給你講,我現在對你說的是,那場大火過後俺爺就癱了。俺家的那棵老槐樹也被燒死了一半,可稀罕就稀罕在,那棵樹的另一半仍活得十分蒼綠。夏天,爺爺癱坐在地上指揮著我們兄弟把樹上的槐米摘下來,賣給收藥材的小販。秋天,我們就摘下槐豆剝出裏麵乳白色的東西充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東西叫什麼,就知道能吃、很筋。前天我查了一下《辭海》,那上麵也沒說什麼,隻是把槐豆叫成槐實或槐角。可我們那兒稱槐實為槐豆。《辭海》上還說槐豆有止血功能。現在我才明白,那回俺哥從樹上掉下來摔破了頭,俺爺搗了槐豆往俺哥頭上捂,就是為了止血。我對你說,就是那半邊槐樹,1962年的時候,救了我們一家的性命。

那一年,俺媽跟著俺大娘去漯河賣蒸饃,爺爺就領著我們兄妹幾個吃了三茬槐芽。那棵樹嗎?現在沒有了。1975年因為俺媽蒸饃去賣,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還罰了五十塊錢,家裏沒辦法,就把槐樹出倒,賣給鎮上的劉九生給他二閨女做了嫁妝。我扯得有些遠了是不是?現在我還說俺哥。實際上那個時候我頭上也長黃膿瘡。那時候俺爹不大管我們,他在鎮裏的供銷社工作,當采購員,采煤。俺那半個縣的生活用煤,都是俺爹從京廣線上的漯河采購回來的,那時候俺爹叫得響,在全縣都有名,常住漯河大使。可就是為了這,俺爹才摔得慘。1962年不是困難嗎?那個時候很多人頭上都長黃膿瘡。黃膿瘡很厲害,從潰爛的瘡裏流出一種帶黏液的黃水來,流到哪兒哪就起。俺大哥常常給我抹藥,抹完了讓我戴上帽子,而後朝我頭上猛擊一掌,疼得我跳起來哭,可他卻笑著說,吃木了吃木了。我也常常給大哥頭上的瘡抹藥,可是我不敢拍他的頭。現在,每當有人說起俺大哥的頭發來,我就紅著臉扯開話題,我不敢說那是長瘡落下的。禿瘡,麵對這兩個字的時候需要勇氣對不對?

當然,這不是今天我要給你講的秘密,因為在講這個秘密的時候我會時不時說到俺大哥,怕到時猛地說出來你感到突然,所以我才給你先講了這些話。下麵,我就開始給你講這個秘密。

我們鎮子南邊有一條潁河,這你知道。潁河發源於嵩山,嵩山是有名氣的佛教聖地,這你知道,潁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在安徽的正陽關彙人淮河。聽老人講,在我們鎮子的碼頭上坐著劉豁子的船隊能到上海去。劉豁子在我們那一帶非常有名,他的船全是六丈長的船身,一丈二高,行船的時候,兩邊船舷上各有十二把篙,船工全是一色白的頭巾,一色青的短袖馬褂,行船的時候船工們一齊跺腳,一齊調篙,一齊喝號子:喂嗨吼——喂嗨吼——嗨日哩喲——吼嗨吼——吼嗨——末了這個吼嗨全是高音上去,接著就一齊喊:流言高下!吼——打罷好日喂!那氣勢非常大,船工們的號子高亢,嘹亮,每當我幻想起那場景時,總感覺得潁河兩邊的堤岸都在號子聲中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