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梅文婷好像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待在我父親房間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為他起草一些誰也沒有見過的文件,她為他捶背按摩。我的父親在長年的工作中,脊椎和腰椎都出了問題。相應地,梅文婷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起初,我隻感到生氣,到後來,這氣就轉換成一種仇恨,一種對父親的仇恨。在一個陰雨的深夜裏,我一直等她好久,她也沒有過來。我變得有些急躁不安,我看見什麼就想把什麼摔得粉碎。就在這時,我聽到走廊裏傳來了她的腳步聲,我屏著氣,聽著她的腿步聲漸漸地接近我的房門,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下來。我急忙回到床上,躺好,我聽到她輕輕的推開門,聽著她輕輕地朝我走來。她給我拉了拉身上的毛毯,又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而後,她又輕輕地走出去了。
那一刻,我躺在床上,渾身開始哆嗦起來,我兩眼直直地盯住天花板,那魔鬼又出現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飛身下床,拉開房門,穿過走廊,衝到了父親的房間裏。而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讓我驚呆了,父親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正讓梅文婷給他按摩。父親看到我,嬉笑的臉一下子變得凶狠起來,父親指著我罵道,滾出去!我把拳頭攥得緊緊的,我轉身跑了出去,一氣跑下樓,衝進雨水裏……
朋友停了下來,我看到他的手在哆嗦。他說,現在,我已經無法向你講述我當時的心情了,但那時的情景,你是可以想象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雨中昏黃的路燈,在雨水中飄落的黃葉,一個少年在痛苦中踽踽獨行……
我絲毫不懷疑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的真誠。他當時一定痛苦極了,那顆痛苦的種子從此就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裏。如今,他仍然留在這個偏僻的小城裏任教,就他的條件,他本可以很早就回大城市裏去了,僅我知道的,上麵不止一次給他下過調令。可是,他沒有回去,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今天對我講的,是不是關於這方麵的秘密。
第二天我就病了,發高燒,昏迷不醒,然後被送進了醫院。我在醫院裏住了十天。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我們家發生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父親要結婚了,新娘就是梅文婷。就在他們結婚的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也不喝,我恨透了父親。就在那天夜裏,我父親在下樓時,被一根攔在樓梯半腰的鐵絲絆倒了,他像個肉團一樣滾下樓去,跌得鼻青臉腫。最糟糕的是,他折斷了右腿,脛骨腓骨折斷,成了終身殘廢。當時公安部門做了為期一個月的破案工作,可他們始終一無所獲。
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我說,這太不可思議了。
是不可思議。1968年,我父親下放到一個農場裏勞動,父親折了腿以後,我那顆仇恨的心漸漸地淡化了。但是,我把這仇恨又轉到了梅文婷身上。就在前些日子我讀《攻擊與人性》時候,我突然自省到,其實我是個攻擊性很強的男性,為了毀掉仇恨的人,我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的。到後來,等我長大以後,在我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除去仇恨,也需要愛的時候,我真的痛恨以前的那個我了。記得那年冬天,我去農場裏看父親,那個時候,父親正從河底往岸上提水,父親左手提一隻水桶,右手拄一根拐棍,父親每往上移動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我看著父親那條殘廢的右腿,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父親。水桶從父親的手中掉下去,叮咚叮咚地滾下河岸去。父親也緊緊地摟住我,用他已長滿了老繭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
我的朋友把雙手插進頭發裏,他的聲音有些哽塞。我為朋友的情緒所感染,我極力地安慰他。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泣不成聲。這樣過了好久,我說:“你也別太傷心,本來我們今天無事可做,咱們說好的是做一回遊戲,每人講一個秘密,你卻這樣動感情。要不這樣吧,我再給你講一個埋藏在我內心深處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