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剛關掉電視準備睡覺,就聽到有人使勁敲門。我想肯定又是哪個朋友酒喝多了,腦子一熱就想到了我,借著酒勁跌跌撞撞摸上門來,要對我胡吹亂諞一通之後才算過癮。因為這些個朋友再清楚不過,不管他們多麼鬧騰,言語多麼不著邊際,我都不會生氣,始終笑臉相迎,儼然是一位忠實聽眾。不僅如此,我還會讓妻子盛情款待,家裏有什麼就端上什麼。即使滿屋子煙霧繚繞,一片狼藉也全然不顧。
然而我開門一瞧,卻是一副陌生麵孔。我就多少有些納悶,“你是不是敲錯門了?”我說,語氣中帶有不高興的成分。不料對方卻是哈哈大笑。“沒錯,我就找您!”他說。接著就艾老師長艾老師短地說個沒完。我就紅了臉,於是急忙請他進屋,同時招呼妻子沏茶、上水果。不過心裏還在犯嘀咕,雖說他自稱是我的學生,可他姓甚名誰實在想不起來。盡管我腦子裏過電影一般,將教過的學生麵孔急速過了一遍,仍然難以對號入座。看到我表情尷尬,欲言又止的樣子,入座後他就自報家門,且落落大方、反客為主。我剛想向他表示歉意,就見他舉起碩大的右手向前一伸:“都怨我平時不登門拜訪,才讓老師一時想不起來。二十多年光景,物是人非呀!那時候我又瘦又小,害羞害臊,不說話臉先紅,膽子小得跟耗子似的。現如今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兩天不刮臉就胡子拉碴的,不要說老師您不認識我了,有時候我親爹親娘見我都眼生呢。”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旁若無人,眼睛根本不看我一下,而是一邊說著話,一邊不時轉動著腦袋環顧室內的裝飾和擺設。接著話題一轉,像是一位資深藝術鑒賞家一樣,品頭論足一番:“這是一件典型的喀什噶爾土陶,看似拙樸、稚氣,實則文化和曆史底蘊非常深厚。而這就是一件具有現代風格的工藝品,同樣是維吾爾人家司空見慣的木箱子,卻有著彩繪花木箱和雕花木箱之不同:或以三角和菱形銅條組成主體圖案,給人以富麗堂皇的感覺;或以中心一組花籃為紋樣,加角隅紋,多以牡丹、玫瑰和石榴為主,花開四季,沁人心脾……”他甚至連水都顧不上喝上一口,就那麼滔滔不絕、有板有眼地說著,而且不斷變化著話題,讓我的思路跟不上趟。
好在後來他總算是把話題引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學校生活,並口口聲聲說我的課講得好,很受學生歡迎。尤其是說到古文賞析時,他索性站起身來,模仿著我當時的學究樣子:一隻手拿著打開的課本,另一隻手則倒背在身後,瞧一眼課本,再看一會學生,讀上一段,停頓片刻,讀課文時搖頭晃腦、聲情並茂;看學生則屏聲斂氣,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當他學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時候,逗得妻兒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所以後來一雙兒女就有了取笑對象,動輒陰陽怪氣,滿嘴“之乎者也”,末了不忘綴上一句說:真是孔老夫子遺風猶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