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為了出一本詩社刊物,大家夥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說是出錢,其實都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而已。都是鄉下來的窮學生,手頭拮據得要命,即便是有一兩個帶薪的,也是顧了月頭顧不了月末,離家近的同學隻好抽空跑回家去想辦法。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還別說,就這麼一折騰,刊物所需要的紙張和印刷什麼的,最後都還真迎刃而解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刊物封麵的設計上,大家意見不統一,甚至於產生了激烈的爭論。一派主張古典美,說我們地處中華聖地,應當體現地域文化底蘊;一派堅持現代感,說科學的春天已經來到,讓我們乘著詩歌的翅膀,飛向理想的王國。最後還是社長一錘定音,鎖定了鳳凰涅槃的寓意。“郭沫若是中國現代白話詩歌的裏程碑式人物,其代表作《鳳凰涅槃》歌頌死而複生後的歡暢,正好寓意我們——舊我不複存在、新我即將誕生!”大家覺得有理,便一致擁護。於是,由家明開始設計封麵,雖然隻有簡單幾種顏色,但家明出手不凡,寫實中帶有誇張,簡約裏兼有變形,讓一個火中鳳凰形象躍然紙上。再配上“朝花”兩個紅色草題字,讓詩社刊物一問世就一炮打響。
最有意思的還是我們在校園叫賣詩刊的情形,那時正值冬季,雖不像新疆一樣冰天雪地,也是寒氣逼人,凍得人的手臉都紅彤彤的。我們每個詩社成員懷抱著一摞刊物,像是抱著自己新生的嬰兒,那個成就感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買本《朝花》吧,它是我校第一本民間詩刊,作者都是中文係才子,水平很高呢!”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在教室與宿舍之間來回叫賣著,甚至到了天黑都不覺得。而由於我又是一名來自新疆的維吾爾族學生,就是出於好奇,人家也會買上一本瞧瞧。就是這薄薄一冊《朝花》詩刊,不知伴隨我走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到後來我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從農村到城市、由平房到樓房,家是搬了一次又一次,東西是扔了一件又一件,但唯獨《朝花》詩刊保留至今,似乎已成為傳世之寶。
畢竟是在孔子故裏,詩社的活動大抵都在“三孔”進行。曲阜有“三孔兩廟一陵”之說,孔廟、孔府和孔林俗稱“三孔”,自古以來就成為曲阜的標誌。孔廟是祭祀中國古代文化巨人孔子的廟宇。孔廟四周圍牆一色黃瓦紅垣,高大莊嚴,牆內建築壯麗巍峨,金碧輝煌。孔廟的大門稱欞星門,意味著尊孔如同尊天。廟宇內設有杏壇,相傳孔子曾於杏壇設教,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杏壇千秋,學風流芳。
君不見,此時此刻,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抒發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淩雲壯誌,表達的是報效祖國的拳拳之情。現在的曲阜師範大學之所以建有杏壇學院,說不定正含此意,以資鼓勵。孔府,即“衍聖公府”,位於曲阜城中心,孔廟東側,是孔子嫡係長支居住的府第。據說,孔府與天上的北鬥星有一種神秘的聯係。因其建築構成北鬥七星的形狀,衍聖公每年八月都要接北鬥祭祀奎星爺,以示孔府“同天並老”,富貴無邊,因而號稱皇皇“天下第一家”。
和尊榮肅穆的公爵府邸相比,我更鍾情於鐵山園。奇花異石,涼亭曲橋,在一池清水的映襯下,幽深古雅,令人回味。而孔林則是我國時間最久、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氏族專用墓地。林內老柏古槐,青翠蒼鬱,樹種之多,麵積之大,堪稱一大人造園林。置身於林中孔子墓前,仿佛依舊清晰感受到孔子思想文化脈搏的怦然跳動,讓人高山仰止,萬世尊崇。
雖說都是在三孔活動,但活動的內容卻有所區別。在孔廟是接受儒家文化思想熏陶,在孔府主要是了解曆史演化過程,而詩社的主要活動,也就是交流創作體會和朗誦佳作,則一定要安排在孔林進行。不為別的,就因為孔子的陵墓在這裏。平時口口聲聲都說自己是孔子的弟子,詩文究竟如何,要在孔子跟前賣賣詩文才知道。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一個個才會徹底放鬆自己,儼然以詩人自居,或慷慨激昂,一派先鋒詩人作風,或搖頭晃腦,滿嘴“之乎者也”,仿佛古典大師複生。
社長自稱是當代李白,常常以茶代酒,舉著茶杯高聲吟唱:“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街上酒家眠。”隨後將一杯茶水一飲而盡。春複向來憂國憂民,此時也不忘民生疾苦,因而贏得“杜甫第二”的美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假裝捋一捋光禿禿的下巴,仿佛杜甫在唐朝時候就原本如此。少軍是宋代詞人柳永的超級“粉絲”,舉止言談皆一板一眼,就像柳永的詞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陶醉得幾乎要閉上雙眼。詩社唯一的女成員小於,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大氣磅礴,自然把自己比作李清照了。“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她吟誦道。多麼壯懷激烈、氣度不凡啊!而我因為來自西部一個偏遠省份,且又是高鼻梁深眼窩的少數民族,就權當自己是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心急,不要悲傷……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的,都將會變成親切的懷念。”我也滿懷深情地抒發著胸臆,或許是最後這兩句最能反映我們彼此的友情,大家夥止不住狂跳起來,覺得還不過癮,就索性將我團團抱住,然後再撂倒在地上。後來我每每翻看以前這些舊照片,就覺得特別親切和留戀過去的生活,隻是對社長把我們比作“建安七子”的說法有點異議。照片是黑白色的,因為是秋季拍的,又是在孔林,顯得有些淒涼。問題是我們在鏡頭裏一個個背著手,低著頭,而且還是一個跟一個在行進。我就感到很是好笑,這哪裏是“建安七子”呀,分明是被流放在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