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菀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刹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泊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隻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裏管後來有下稍沒下稍!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未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雲: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的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複關白。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叫名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諂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卒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令孜老大不忍,心裏要抬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
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瑄在成都遣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勸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於成都,令孜與敬瑄相與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一時熏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天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瑄。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镟作亂、令孜通鳳翔書,不等朝廷旨意,意執二人殺之。草奏雲:
開柙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
於時追捕二人餘黨甚急。德權脫身遁於複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隻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複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縷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裏惻然,邀他到家裏,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司追捕田、陳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隻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
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圉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僥幸;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仆射過的,此時朝政絮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隻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仆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