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飯前,俞司機的車才回來,陳秘書跳下車來,喚吳金過來,跟他一起將萊筐抬上去。
李嬸過來拾掇零碎,抱怨又忘了買甜醬了。柯先生喜歡吃醬爆肉片,他的女兒喬喬也喜歡吃。明日禮拜,喬喬通常要從學校回來的。
淑英用瓢幫俞司機澆了幾瓢水在車上,就問,怎麼買這麼久的菜?
菜買得不久,陳秘書要去看一個熟人。哪個?
俞司機邊擦車邊說,我也不知道,我買菜的時候,他就去了。我買了菜,到光泰劇院邊等他,好久,他才出來。淑英一愣道,他是從光泰劇院出來的嗎?俞司機抬頭,見她眼神不對,這就收了口道,這就不曉得了,要問他的。
吃晚飯的時候,陳秘書格外沉寂,淑英夾了一塊肉排在他碗裏,他也沒說個謝字。淑英心裏就明白幾分了。他是這樣的人,隻要心裏有事,就掩飾不起來。
吃完飯,淑英拿起藤幾上的一份《生活報》道,今晚,光泰劇院演的是《白蛇傳》,我們一起去看看。
陳早眼睛一亮,卻說,太太不是上月才看過的嗎?淑英說,再看看不妨。又意味深長道,要不要叫上平平?陳早遲疑道,我看就算了吧。好像她家晚上有客人。
於是叫司機備車。
路上下了一撥急雨,雨沒下透,石子路麵散發出燠熱的氣息。司機說,這個天演戲的和看戲的,都受罪。淑英說,還沒出黃梅天,這你就叫熱了。到劇院門口,卻見彩墨淋漓的廣告是《西廂記》。淑英說,《生活報》的編輯真該打板子了!邊上就有一個老者說,不關《生活報》的事,因為今年雨訊又早又多,江邊都聚滿了上遊下來逃荒的人,上麵就不準演水戲《白蛇傳》了,臨時改了《西廂記》。
《西廂記》也好,淑英當即就往裏頭去。她是個戲迷,任何新戲不看個三五遍不煞癮;至於老戲,那是數也數不過來的,不知道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陳秘書隨後買了兩張票跟進去。俞司機對京劇素無興趣,自從那次看《玉堂春》,在劇院居然睡得鼾聲四起,淑英就再不讓他進場子了,也樂得他在車子裏趙起腳來,睡得死豬一般。
劇場裏隻坐了半場人。大幕依然準時開啟。崔鶯鶯一身嫩綠羅裳,頭上紮的一塊絳紫帕巾,釵頭十分簡單。淑英蹙眉道,怎麼這樣的行頭?聽了兩段以後,輕聲道,味道倒還正。
陳秘書道,布景也簡單,聽講,她們的住地連淹了兩次,損失了不少行頭。
再損失,也不能這麼馬虎的。淑英說。(崔唱西皮原板)淒涼蕭寺春將晚,羅袂輕飄月影寒。紅兒扶我芳徑轉,寶香三瓣祝平安。一炷香,願亡故的爹爹早升天界。二炷香,願老母康寧永無災。三炷香一一(紅娘唱)三炷香願姐夫與姐姐天生一對,人物又風流,性情又和藹,他……他是個蓋世的英才。(崔白〕啐!(唱散板)焚罷了寶香深深拜,女兒家心熱口難開。蘭閨虛度十八載,幸負團欒玉境台。
漸漸聽入境界,陳早就瞥見淑英的眼角淚珠閃閃。他想,太太真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女人。跟這樣的女人打交道,既愜意,又麻煩。他今日的目光四下裏望去的時候多,崔鶯鶯的演唱卻依然聲聲入耳。
演過中場,淑英忽問,這個崔鶯鶯,就是《白蛇傳》裏的白娘子吧?
陳秘書的目光虛過去,呃了一聲。是劍香?是。
看不出來,一個黃毛丫頭,佩了行頭,就真有了身份似的。淑英嘖嘖道。
(崔唱南梆子)聽紅娘,一聲請,夢兒驚覺,恰才向碧紗窗下畫了雙蛾。你道我俊臉兒吹彈得破,知道他讀書人福命如何?
後排響動,她倆回頭看時,但見本市的一些達官貴人陸續才進來,其中就有拄著拐杖的議長柯厚凡!陳秘書不由站了起來。柯議長過來時,看見了她倆,點點頭。頭上懸著的幾排風簾子起勁地掀動起來。那是兩邊的扇風工來回拉動的結果。
劇團的領班出來了,帶頭鼓掌,於是有了一片與潮濕的空氣一樣濕潤的掌聲。
官員們就在前排坐下。
柯議長也看到她倆了,不時往這邊瞟。陳秘書幾欲站起來,淑英製止道,別理他。
他好像有什麼事,大概是叫我過去。
淑英回頭的時候,看見柯先生翹起右手手指,給她一個蘭花式的飛吻。淑英笑了,這才說,是叫你呢,過去吧。
身材頎長的陳秘書彎腰過去,在對麵牆上留下一個移動的影子。在淑英眼裏,這個影子倒是朝台上去的,幾乎,就要撞著飾鶯鸞飾得風情萬種的劍香了。這個皖南姑娘,淑英曾在一次戲後跟她聊過幾句。雖然不脫徽幫的話音,卻是一口鶯啼鳳鳴的好嗓子,人又懂禮,一口一個姨的,叫得怪甜。一副眸子裏,露出幾分生怯,越發惹人疼憐了。
淑英後來就把她以及她那拉京胡的老爹請到鳳凰山105號去清唱了一場。陳秘書大概就是那一次送她父女下山,把她給勾上了。
淑英怎麼也看不出來,這個似乎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女孩子會對陳早構成足夠的吸引力。平日看她那對眼睛,就可以肯定她還嫩著呢。像尹家姑娘,比她大多了,一對胸脯子,發育得藏兔似的,還常倚在父親的肘彎裏撒嬌。但見她在劇場裏,在戲文中,又熟得好像經過多少事似的,由不得男人會被她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