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偶然遭遇(1)(2 / 3)

三十年代,羅雨方從湖南長沙來到鄰省一個名叫蔡裏的小城,完全是他的父親李常悟邀請的結果。其時,羅雨方在湘雅醫院跟一個叫郝夫曼的外國人學了一年零五個月的西醫。郝夫曼意欲返國,邊做他的服務生邊學的西醫的羅雨方在學校呆不下去了,回到家裏無所事事。他父親給在蔡裏的當巡視員的朋友去了一函。李巡視說,偌大一個蔡裏,現今沒有一個西醫,而他本人是相信西醫的。這樣羅雨方就備了一箱醫藥,束裝就道。

較之長沙的水陸通達,四方輻湊,人煙繁盛,蔡裏簡直不值一提。但好在它在鐵路線上,加之有幾個在外頭發了財的官宦人家樂意在這裏投錢置地,也有的開了紙業傘業釘子廠家具廠的,逐漸鬧騰出幾分生氣來。

羅雨方的醫寓在城東鼓平樓下。

李巡視告訴她,蔡裏不足畏,城鄉各色郎中加起來不過五六家,稍有些勢頭的就是朱風高,不僅中醫有手段,而且懂針灸、拳路和氣功,白天黑夜找他看病的人不少。

羅雨方在醫院呆過一段時間,也略通些人情,來到蔡裏第三天下午,就前來拜訪朱風高大師。

朱風髙當時斜倚在躺榻上抽水煙,一把特製大號的水煙筒擦得銅色晶亮。見羅雨方進來,他一邊點媒子,一邊欠欠身。就有男仆過來揩椅子,倒茶水。

朱家藥鋪裏彌漫著藥材氣息,也混合著一股陳年的黴氣。梁架漆黑,壁紙薰黃,南牆上吊出一盞佛龕,廳柱上有一輻剝蝕的對聯,勉強認得出是:心到虔時佛有眼運當亨處石能言。

羅雨方正球磨這副聯的出處,朱風高已經連續燒了幾撚煙,磕盡煙灰,起身做了一個揖說,羅先生從長沙到此地行醫,是蔡裏的神氣,有失遠迎,今二一定要為你補一個接風之席。

我跟小青說,我原本要在這個地方展開一些想象,比如中西醫兩家,在這樣一個既封閉又相對不封閉的縣城,猝然遭遇。你的祖父,受過洋教醫生哺乳的羅醫生,與這個純粹土生土長懂些中醫懂些氣功還懂些巫術的朱醫生間的衝突峻烈,這種衝突用當代話語,就是文明與反文明的較量。而且在史實上,羅朱兩家就有過尖銳的矛盾。

小青說,如果你考慮到建國以後,中醫發展是既順利又不順利,你大概就會謹慎得多。

我首肯,我說以後我結識了一些老中醫,尤其是本省中醫學院的一個老教務長,我對文明抑或反文明這樣絕對語義的辭,就慎重多了。從七十年代開始,江西的醫療就對口援助北非國家突尼斯,直到現在。突尼斯的國土麵積是十六萬平方公裏,江西省的麵積也是十六萬!這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那一年,老教務長與一個西醫權威一道作為領隊,援助突尼斯。中西兩醫雖未有直接衝突,但也很難避免潛在的矛盾。老教務長跟我說,二三十年代的一些小說,尤其是一兩個著名作家的小說,在批判封建愚昧的時候,對中醫也有不同程度的誤傷。他希望有一兩部電視劇作品,激濁揚清,來弘揚祖國傳統的醫學與藥學。

事實上,羅家醫寓掛牌以後,並非如我想當然的,受到傳統的抵製,相反,最初的那一兩個月,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也不過分。有兩個病案影響甚大,一個是本縣《開明報》的主編金先生腹痛發作,夜半痛得呼爹叫娘,她以前一直請的是朱風高,中草藥吃了無數帖,依然時好時壞。朱風高聞訊趕來時,金先生人已經蜷成一團,麵色死白,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落下,說話也不連貫了。朱醫生趕緊從小盒裏掏出幾枚銀針,在右闌尾、右會宗等穴紮針止痛。

輕撿慢揉了許久,金主編稍有緩解,籲了一口氣說,能不能徹底治療好它?痛起來,真是生不如死。

朱醫生搖頭說,很難,尤其是你,飲食在外的時候多,沒有節製,引起濕熱積滯,腸府壅熱,氣血瘀阻而成。

第二天,金主編就到羅家醫寓來了。是由《開明報》的女記者陳秀美陪同來的。

我迄今沒有足夠的資料來辨析,羅小青的祖母陳秀美是在這裏,還是在朱風高為羅雨方而接風的酒席上首次見麵的。搞清楚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他相關到小青祖父母最初情感碰撞的機緣。我有一種直覺,小青祖父是屬於一見鍾情的一類。金主編對羅醫生說,雖然你比朱風高年輕,但是我相信你,治得好,你有句話;治不好你也有句話。朱風高叫我不要吃好東西,那我情願死。古人說,食色,性也。把美食美色都戒了,雖生猶死,羅醫生,你講對不對?

羅雨方付之一笑。留醫觀察一天的結果,他決定實施闌尾切除手術。

手術做得很成功。事後,羅雨方告訴陳秀美,這是他第一次給病人實施闌尾手術,以前他都是給洋醫生郝夫曼當助手。陳秀美驚道,你的膽子也真夠大的!

應該說,羅雨方的手術成功以及他默然而顯的膽量,都是深刻打動陳秀美的地方。那一年,姑娘才芳齡二十。

我當然不能排除朱風高為羅雨方預備晚飯的那晚,也把陳秀美一道請來了。因為,那天在何胖子開的富鑫飯館一共辦了兩桌。一共十七八號人,有衙門官宦,有本地縉紳,也有朱風高的友好。陳秀美是朱風高心下喜歡的姑娘,不邀來,於理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