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害怕軟體動物,我幫他收攏鉤子,清除殘餌,又將一條七扭八扭的蚯蚓穿進去。
一旁的老馬說,這好像有點殘忍。
我說,這叫弱肉強食。我倆的命運與之類似。
老馬一怔,此話怎講?
我手一抖,竿子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我說,你還看不明白,你一來,我就明顯地受到冷遇。請相信,本人決沒有嫉妒賢能的意思。我是說,老板的手段是很高明的,她善於利用一種力量箝製另一種力量。他對我們的待遇訴求特別警惕與反感,是不是?
老馬略略點頭,是呀,我每次提個話頭,她就說,她決不會虧待每一個為“桐木功”出過力尤其是出過大力的人。老馬猶豫地看我,問,你不是她的先生嗎,怎麼,最近鬧別扭了?
我說,萍水相逢,皆是他鄉之客。你一雙慧眼,難道看不出她要我做先生是有時間,講條件的嗎!
老馬訕笑,你也別太糟蹋自己了,我看她對你還是挺好的。我說,對,但有一個前提,就是全心全意做她的打工仔,任憑她榨取我的剩餘價值,而我決不能向她提出工薪要求。
恐怕你還是完全了解她,盡管你要形式上深人了她。老馬說,她有沒有跟你講過?她經曆過利用她的男人,所以,心態就不怎麼對勁。
我懷疑老馬語言的真實程度,他怎麼比我還知道她的過去。我現在才發現,盡管我對小青的家庭史了解得至深至細,對小青本人卻知道得很感性,很直觀,很膚淺,我要忙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容上了解她。老馬這家夥,他在說到“形式”二字的時候,兩眼充滿惡毒的揶揄。
我忽然感到,糟,老馬可能早就是她的人了。
蔡裏的大棚診所維持了將近四個月才壽終正寢。陳秀美在省裏的遊說是起了作用的,她的口才,她的氣質,當然還有她的美貌,都為蔡裏贏得了聲名。朱風高的家珍古玩拍賣,把蔡裏的知名度推到高潮。不久,省府、衛生署以及《民國日報》、《紅十字報》一行就來到蔡裏,當然,還帶來了各界的賑濟款子。報界善做文章,把蔡裏譽成抵禦日軍進犯的聖城,當時《民國日報》有篇文章,題目做得很醒目:《不屈的焦土,偉大的子民》。
抗戰結束以後,朱風高當了國民黨的立法委員,他的醫寓搬到十字街頭的一幢三層大磚樓裏,氣派今非昔比,醫寓也改成了“惠雨醫院”他邀請羅雨方加盟,並叫人傳話給他,院名之所以留一個“雨”字,蓋因對羅雨方倚重之故。
羅雨方思考了兩天,回話說,中西兩醫,雖能互補,畢竟淵源迥異,體用殊途,同處一個穹頂之下,難恐日久生隙,反悖成事者當初用心,非為美也。
既然如此,朱風高也就不再勉強。
1948年來,羅雨方闔家遷回故裏長沙,行前,朱風高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據雲,兩人碰杯的刹那,眼裏都落淚了。
至於他為什麼選擇回籍,隻留下後人的揣測,有的說,是因為朱風高的醫院越開越旺,而且,朱本人走進仕途,挾風帶雨,令羅雨方感到不平或壓抑;宥的說,長沙到底是大地方,西醫欲求事業的更大發展,當然是回到長沙為好。
我隱隱感覺,羅雨方對朱風高的感情很複雜,正像朱對他的感情同樣也很複雜一樣。兩人之間,既有佩服、欣賞又有輕覷、提防。
羅雨方回長沙以後,一麵繼續鑽研西醫,一麵在診治中糅入拳路氣功與穴位療法。羅雨方的氣功除了吸收朱風楔的桐木拳功,無疑還雜糅了自己的思考與創造。但是,五十年代初,羅雨方就收斂了旁證雜說,一心一意鑽研西醫,很快成為某大醫院的主任大夫,湖南省政協委員會。“文革”遭受衝擊,因為軍區內某大人物曾給他庇護,所以並未吃過大苦頭。1974年病故,享年六十五歲。
朱風高因為當過國民黨的“立委”,又因為家有恒產,就遠沒有這麼幸運,從“三反五反”開始,就一直受審查,做交代。1967年秋的一個夜晚,從羈押他的一個學校扭斷鐵欄杆逃逸,從此不知所終。那一年,他年已七十,比羅雨方正好大一輪,都是屬雞的。
我離開幕家山的時候,是一個陽光晦暗的日子,我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小青把工錢結算給我,按照她的算法,當然還是我很受照顧。
她送我去鎮上的時候說,如果你能再等兩天,就幹脆用我的車送你去深圳。
我說,我還是先走的好。我懂得知趣。她說,你何必呢,男子漢的氣量總要大一些不管怎麼說,你曾經為我們桐木拳功做過貢獻,我們不會忘記任何一個為本功做過貢獻的人。
我說,小青,你他媽的跟我講話怎麼像首長似的,別忘了,我曾經幹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