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暉坐下了,左手卻抄在褲兜裏。唐生智見他如此激動,接下來要說的話一時竟說不出來。張暉卻倏然站起道,主任不叫我,我其實也想見你。說著就從兜裏掏出一張泛黃的信笑,嘩然抖開,卻是“勸降令”三個大字。
是日軍統一格式的勸降傳單。這種傳單是從十二月九日開始在南京附近空投的,署名的是日軍在華中戰場的最高統帥、陸軍上將、有“中國通”之謂的鬆井石根。傳單大意是,“保護城內無辜百姓與文化遺跡”最好的辦法,就是投降、停止抵抗。傳單說,日軍將會“嚴厲冷酷地對待那些抵抗的人”,但會“仁慈大方地對待平民,以及對日本不懷敵意的中國部隊”。傳單要求南京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翌日正午之前投降,“否則所有戰爭的醜惡將會鬆綁”。這張傳單無論士兵還是城裏的百姓,多有撿拾,反映不一。起碼在公開場合,唐生智對日本這個毫不客氣的最後通牒甚感憤怒,他將侍衛送上的傳單扔在地上,跺了兩腳,傳單上馬上蓋了兩個皮靴印子。他傳諭兩道軍令:一是嚴禁部隊撤退,軍隊必須奮戰,保衛前線的每一寸土地;再是禁止軍隊私下利用船隻渡江北撤,為此他授命七十八軍負責處理運輸事宜,警告如有任何軍事人員私用船隻,將軍法處置。
一腔熱血圖報國的張暉,對於司令長官的絕決態度,是舉雙臂讚成的;但他又得曉,並非一介武夫的唐將軍,一方麵勇做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承諾,另一方麵他又在尋找停戰的途徑。這使在日本盤桓學業數年、對日本武士精神頗為了解的張暉,不禁有些擔心與焦慮。
張暉是從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魏特琳教授那裏,而不是一次例行的中高層軍官會議得知唐生智的這個態度的。魏特琳,少數幾個在日軍對南京屠城前幾個星期選擇留在這座危城的西方女子,一個屢屢冒著生命危險救出成千上萬中國女人的傑出女性,讓她的在天之靈安息。魏特琳,張暉也同喜歡她熟悉她的人一樣,稱她明妮,或中文名字華群,這樣更親切一些。魏特琳既是教授,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係主任、代理校長,同時,也是一個基督教的傳教士。這個1886年出生在伊利諾州一個貧困農家的鐵匠的女兒,很早就加入了聯合基督教傳教士公會,奉調南京金陵女大之前,已經在中國的合肥女校當了七年校長,學會了一口嫻熟的中國話。
張暉是為了見他原先的女友慧敏,才結識明妮的。魏特琳每次給張暉提起慧敏,總是讚不絕口。在中國任教十幾年的經曆,魏特琳特別關注中國婦女的教育與生存狀況,她說,原先在美國,覺得美國的男女不平等,女人苦;到中國以後,才覺得中國的女人更苦。而中國女人的苦,又是與她們的受教育太少或者根本沒受教育有關係。魏特琳從合肥一所女校三青女中到南京的一所女校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就是想通過教育,改變更多的中國婦女的頭腦與命運。
得知眼前這個魁梧的中國軍人曾經是慧敏的戀人,魏特琳立刻雙手合十,放到唇邊,歎道,赫!太可惜了,慧是中國最美最好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她已經出、出家了。她不再會結婚了。
魏特琳對芳齡不過三十出頭的中日英三種語言俱佳的慧敏,堪稱一見傾心、惺惺相惜。從1935年到1937年的兩年間,魏特琳特聘慧敏來講英文、中文和佛學三門課程。慧敏講課生動、親切;人又漂亮,聲音又美,選修她課的各科女生都有,滿座的女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聽著她那柔美的聲音,滿堂靜寂,真是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有一次,德國西門子洋行在中國的總代理拉貝路過金陵女大,恰慧敏在講課,一身黃衣束身,陽光穿過窗欞,倒映在她棱角分明的臉上,宛如女神雕像一一般楚楚動人。拉貝過到魏特琳的辦公室來說,明妮,你那個慧要不是成了尼,我要叫你說服她,嫁給我!
魏特琳舉起手裏的金色雞毛撣說,你要有這種企圖,趁早死心了,學院裏的女孩永遠是女孩子的。1937年的魏特琳,已經51歲了,她終身未婚。不要以為魏特琳其貌不揚,鬱鬱難嫁。她年輕的時候,身材窈窕,相貌俊美,一頭深色頭發又長又亮;性情又善良,個性又活潑,後麵追求的男子連成排了。但她從伊利諾大學畢業到中國以後,就決定獨身到老了。又有一說,她到金陵女大之前,曾定有婚約,爾後解除了。她是看多了中國婦女的苦難,還是認可自己就是基督派來人間獻身紓難的使者?總之,她見到如此才情並茂的慧敏也是一個不嫁,真是引為知音了。她不止一次希望慧敏離開棲霞寺,搬進金陵女大任教。慧敏總是笑道,會的,會的,以後再說吧。
她們哪裏知道,經曆過1937年12月血雨腥風的南京,很多人與事,就沒法再說了。
對魏特琳和慧敏兩個優秀女性一直心存豔羨的德國人拉貝國內書籍也有把他名字翻譯成雷伯,在南京最恐怖的日子裏,奮勇擔當了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他用自己果敢和無畏的行動,榮膺了後人口碑載道的“中國的辛德勒”的稱謂。他的傳奇之處,是他與德國國家社會工人黨的聯係,他始終佩戴在身的納粹標誌,在日本屠城之際,成為憫天佑人的一枚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