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張暉麵呈唐生智的日軍勸降令,下麵空白處卻有池崗大佐的蠅頭小楷,是寫給他同窗張暉的。大意是,同窗之誼,不曾敘舊,暌違數載,念茲在茲。皇軍素憫生靈,覆盆焉有完卵。望中國軍人體察危急之現狀,放棄一切不符實際之幻想。隻有放下武器,繳械投降,才可饒一生路……
信是前兩天寫的。唐讀信的時候,眉頭乍緊乍鬆,似在深長玩味。俄頃,問道,你肯定是池崗的親筆嗎?他懂中文?
張暉回答,他懂中文,我懂日文。他用中文寫信,目的當然不想這封信隻有我看到。他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好。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同一個宿舍,我不止一次談到主任,也談到蔣百裏校長。
張暉還有一句話沒說,池崗的中文好,還因為,他心中一直有個愛慕的中國姑娘。(或者說,他倆心中共同的姑娘。)
唐生智忽然問,為什麼收到後不及時交上來?兩眼忽露凶光。張暉從容道,我一口氣憋著難受,要等到當麵見他,摜到他臉上去!張暉收到勸降令的當時,憤懣難抑,叫副官拿出一柄鋒利的馬刀,將門前一棵碗口粗的雪鬆,砍得枝葉紛飛,隻剩一截矮樁子。
唐生智將勸降令還他。張暉左手接過勸降令,右手從腰間拔出短刀,左手淩空一揚,右手飛起,脆然劃成兩半。
唐生智叫了一聲好,道,板蕩識誠臣啊!轉而沉吟道,不過,時局變化之快,也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委員長雖不在南京,也是夙興夜寐啊。忽問,你能不能通過池崗大佐,轉告我的意思,希望停戰。他跟鬆井,都是日本陸大的校友。而你,既然和池崗大佐是同窗,跟鬆井也算校友了。
張暉這才肯定,唐主任傳他,果然還是希望有一個和局。便答應試一試,但道,我們要做好與陣地共存亡的準備,如你當初所想的,奮戰到最後一兵一卒。
張暉出門的時候,兩人緊緊握別,互道珍重。有一句話,可問的沒問。有一句話,想說的沒說。
喧騰了一天的南京,入夜,略現安靜的顏色。不時有曳光彈劃過天空,還有冷槍冷炮的聲響,遊戲一一般竄起、跌落。
大街上人煙稀少。有幾個膽大的黃包車夫不顧危險與寒冷,聚集在街巷拐彎處的梧桐樹下,竟不知是想逃跑,還是膽大到敢在炮彈底下懶懶地招徠生意,冀圖能撿個便宜。
張暉一身便裝,乘坐一輛軍用吉普疾駛而過。吉普的門壞了,拴一根鐵鏈,一路的鐵鏈嘩嘩作響。沒帶司機,他的侍衛在前麵開車。車剛到五台山下的金陵女大門口,沒待侍衛兼司機的下來開門,張暉就一躍而下,揮手讓侍衛將車退到一旁的樹陰下等候。這所國內少數幾個專收女生的大學,創辦於辛亥革命那年,卻與辛亥革命無關,它是由美國基督教八個教會籌備的,頭五年的臨時校址在繡花巷。到1919年夏,校長德本康夫人親自去美國籌集建校基金,兩年後在陶穀,也就是今日德隨園購地建校。1923年7月學校遷人新址。1998年,德本康夫人辭去校長一職,校董會推選金陵女大首屆畢業生吳貽芳為校長。1930年,女大在國民政府備案,改名為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喜歡稱其舊謂:金陵女大,或徑稱女大。
魏特琳到金陵女大的時間是1919年,如果以為她的功績僅僅是開創了女大的師範教育課程和教學實習以及開設附屬實驗中學等等,那就未免太局限了,張暉此次來見她之後的一段艱難歲月,她對中國婦女的傾情保護,那是基督在天之靈有知,也要感動莫名的。
張暉隔著疏漏的鐵柵欄,望著對麵一座爬滿經冬而凋的爬山虎的小紅樓,依然一燈閃爍,輪換叫道,明妮,華群;華群,明妮。
張暉不叫她主任,或校長,是魏特琳的意思。魏特琳說,她其實最喜歡人們稱她名字,最多是老師,當一個好老師,多教中國女生,是她一輩子的願望。中國女人太苦太苦了。第一次見農村女人來月經的時候,用爐灰去鋪墊,她都驚呆了。她們一沒有經濟,二沒有知識,三沒有衛生。婆婆,丈夫,還有舊的習慣,三條繩索,一起勒住了他們。魏特琳這樣說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感慨是深的。
守門的也是一個女子,一個和魏特琳一樣高大的女子。提著一盞馬燈出門的時候,張暉先看到的是她那雙母豹一般的帶著凶光的眼睛。見到是他,凶光收斂了。張暉第一次來的時候,她根本就不讓他進來,反複說的一句話是,這裏頭隻有女人,是男人就不肯進!吵鬧中魏特琳下樓來解的圍。他問魏特琳,在哪找的這麼一個假女人,乖乖嚨咚,比我的衛兵還發威!魏特琳說,這個女人的丈夫得肺病死了,兒子過江賣菜的時候船翻淹死了,女兒後來也餓死了。魏特琳是在街頭把她帶回來的,一條褲子破得都遮不住羞了。
守門女人一邊去取門上掛著的大鐵鎖,一邊咕噥著,口齒又濁,鄉音又重,張暉自認是學語言的天才,都分辨不清。直覺得大意是,這麼晚了,校長都沒得精神了,你還來攪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