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封正是張暉的,卻是流利的日文,信函充滿對同窗之期的懷想與悵念,言及,戰爭是一柄兩刃劍,哪裏指望能有單純的贏家。希池崗轉告鬆井石根一鬆井是他倆共同的校友,中日兩國同文同種,理應兄弟手足,無由幹戈相見。請看在中日文化根脈淵源深厚的分上,彼此及早偃旗息鼓、鑄劍為犁,相逢一笑,握手言和,庶幾保存中華文化精粹於兵燹之外、搭救芸芸眾生萬象於普渡之舟。事實上,旁觀者清,或如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所見,中日交惡,所高興者是英美和蘇俄,英美希望你們兩敗俱傷,好做他們的殖民地;蘇俄則希望乘機推行他們一以貫之的赤化政策。古人雲,善戰者,求之於勢。如今大勢在中日一葦可航,榮辱共擔,彼此對峙則幾類同室操戈,久之不僅親痛仇快,而且代價必巨,消耗必多;環侍列強也猜忌日甚、姑息日甚,一旦有事,則恐皆無力應付矣……
池崗將兩封信比較著看了兩遍,他可以肯定一個佛門、一個兵家,兩相見了麵的,奇的是佛家做擲地有聲之語,通篇不言一個佛字;兵家呈婉轉多情之姿,首尾皆是哀矜相兼的語意。
池崗問侍從,何人送來的信函?
侍從答道,是兩個外國人,現在還在客廳,說是不見到大佐就不走了。
池崗忙說,讓他們留步,我馬上去見。
移時,池崗大佐已經著裝嚴肅、配飾停當到了客廳。一男一女兩個外國人早已是疲憊的麵容掩蓋不住幾絲緊張,見到一身戎裝的大佐,先後站了起來,胖胖的男子自我介紹是拉貝,高高的女子自我介紹是魏特琳。
池崗伸出一根食指,指著拉貝說,你就是那個主席拉貝,德國人;又指著魏特琳說,你就是那個教授魏特琳,美國人。坐,請坐,上茶。他先在他們對麵坐下,旋又站起問,炮火連天,你們是怎麼跑出來找到我這裏來的?
拉貝揚起左胳臂道,我們有它,還有吉普車,就找到你了。為西門子公司在中國經商數年的拉貝,眼下才剛擔任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主席,此前,池崗已經在戰區通報上看到過他的照片,隻不過他比照片顯得更老、更胖,頭也更禿了。最醒目的是他左臂上的袖章,上麵有一個大大的黑色的納粹標誌。
拉貝將一份南京市地圖交給池崗,上麵用紅筆標出了安全區的範圍。他告訴池崗,這份地圖,此前已經由上海的饒神父轉交給了日軍長官,這次是想強調一下,務必不要進人非軍事接觸的安全區。
池崗答應,繼續上達。
魏特琳手裏則一直握著一柄小小的星條旗,她的身體大概不大好,連躬身都略覺不穩,隻說,能停戰最好,中國軍隊也是很好的,他們隨時準備談判。
池崗嘴角滑出一絲鄙夷,如果要停戰,為何要在淞滬等地區,拚死抵禦我軍?如今,南京城內唐生智部下10萬餘眾都是秋風落葉,敗軍之師何言好!但他確實有點憐憫眼前這兩個西方人,如果不是戰爭,他們完全可以在中國美麗的首都南京,一個經營他們的世界品牌西門子,一個在金陵女大安安靜靜地教書做學問。
魏特琳道,慧敏師父說,鬆井石根先生也是居家的佛教徒,請池崗大佐先生轉告她的問候,還有你奶奶想看到的東西,她也在努力爭取。是什麼東西?她沒有告訴我。你,張暉師長,還有慧敏師父,你們都在日本同學,多麼好啊!世界上,一是花容最美麗,二是同學最美麗。
拉貝也附和,我在德國,關係最好的是中學同學,每年都要聚會一次,不分貧賤高低。
池崗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今天成了張師長和慧敏的說客。我服從鬆井司令官,鬆井司令官服從天皇,這個道理你們是懂的。他拍打著手中的兩封信道,同學之情固然可貴,但貴不過國家利益。請回去轉告張師長,讓他轉告他的司令官,立即放棄反抗,放下武器,才是唯一的生路;也請轉告慧敏……提到慧敏,他的聲音有難以覺察的抖動,提高嗓音道,我們是軍人,但也決不濫殺無辜,更不會攪亂佛門清淨,請她釋念。但有一個前提,佛門不得容留軍人,即使是巳經繳械的軍人。
魏特琳這時反應機敏,馬上抄出紙筆,要他寫一封給兩人的回函,說明不濫殺無辜。池崗遲疑之餘,魏特琳已經將筆塞到了他手裏,拉貝一顆胖頭顱伸了過來,說他最喜歡看人寫毛筆字,沒想到,日本人也和中國人一樣能用毛筆,長相也一樣。走在大街上,隻要不說話,哪裏分得清,誰是日本人誰中國人呢。池崗橫眉一斂道,你們是拉夫啊,當我不敢寫啊!剛落筆寫了幾行字,裏頭有電話響起,池崗匆匆起身進屋接電活,居然正是鬆井石根打來。告之他,12日,飛機重炮集中轟擊南京各城門,之後陸軍分別攻人,務必在13日全線占領南京,東京各大報刊都在等著捷報新聞。見對方略有遲疑,鬆井問,你有什麼難處嗎?
池崗壓低聲音告之,拉貝、魏特琳等南京國際安全區的西方人來見,請求劃定的安全區不進兵卒,首先希望保護棲霞寺、金陵大學等安委會圈定的範圍。鬆井說,棲霞寺恐怕是你的意思吧。池崗無聲地笑了。鬆井說,你不是不知道,朝香宮鴆彥親王已經在任了,他是奉天承命,這時候的我要是畏首畏尾,就更講不清了。不過,你的意思我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