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崗與鬆井不僅有校友之誼,前後屆畢業於陸軍大學;而且是世交,鬆井的父親和池崗的父親皆是良友株式會社同事,加之鬆井也信仰佛教,即使戰事繁忙,也隨身帶著一本佛經,兩人的關係堪稱不分上下、無話不談。12月7日,當日軍迫近南京、使首都勢成一甕之時,一向患有慢性肺結核的鬆井再次發燒與頻咳,隨軍的軍醫少佐也被他的巨咳嚇住了,連打了兩針也不管用。當時,池崗在側,趕快扯過床頭一串楠木念珠念南無阿彌陀佛,才稍稍止住。鬆井留他陪著過夜,池崗才知道,鬆井心裏的壓力,也是病情加重的來由。才是5天前,天皇裕仁發布命令,欽令他的親叔叔朝香宮雞彥親王到前線指揮,鬆井則升任整個華中戰場的最高統帥。後人分析,在整個皇室成員中,朝香宮鳩彥親王並非裕仁的支持者,他曾經站在過裕仁的哥哥秩父宮一邊,共同反對過裕仁。
裕仁這一著,可謂一石數鳥,既是對朝香宮鴆彥的信任,也是對他的臨陣考驗;同時,朝香宮鳩彥仍在鬆井的舉揮下,鬆並的權力卻又受到了朝香宮鳩彥親王的鉗製,此後進軍南京後的許多重要決策,多由朝香宮鳩彥直接下達。
池崗安慰他,你這病來的也是時候,對外可以說,因為身體狀況,所以更少親臨視事,皇上就派了親王來督戰……
鬆井搖頭,我不是怕別人說,皇上不信任我。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指頭道,隻要在戰區,哪能不視事呢。我隻是擔心,一國不能有二主,戰區不能有雜音。南京不比其他地方,甚至也不是上海可比,南京是外國的首都,全世界都在盯著我們的腳步和行動。進城以後部隊的動作怎樣,將成為全世界輿論的焦點……
池崗見他咳個不住,點頭說,明白他的意思,讓他少說話,好好休息。
次日,鬆井就在病榻前,召開了參謀聯席會議,強調了進駐外國首都必須注意的一些事項。可是,在對南京城指日可下的巨大興奮籠罩下,鬆井的聲音注定不會引起多大的鏈漪。
有著皇室成員身份的朝香宮鳩彥,此時權傾朝野,蓋住了南京前線的所有將領。與之聲氣相同的今朝吾中將、柳川平助中將恰如兩個籬笆左右拱衛。他們三人曾在巴黎軍事情報署一道共事過三年,塞納河的流水,將三人的友情一次次漂洗得雪白。
池崗略一猶疑,電話中告知鬆井,覆盆之下無完卵,進城前要否跟朝香宮鳩彥親王強調,有一個一個非軍事衝突區。
鬆井斷然道,這個時候,少說為佳。戰場就像一個人的命運,存亡難卜。親王的命令,就是皇上的意旨,軍人的使命,就是服從。說完就掛斷電話。
池崗頓時看到,眼前烈焰如妖,倏然,如炬如電。他將昔日同窗張暉的信橫一撕,豎一撕。端著慧敏的信,想想,將其迅速折好,折成一隻吉祥小鳥,放進貼身口袋。
旋即出門站在客廳中央對拉貝、魏特琳大聲道,送二位朋友回城!
唐生智注定要為委員長給他出了這麼一個守城的千古難題,傷痛一輩子。
南京眼看是守不住了,但部隊如果撤退,那10萬軍隊潰敗所帶來的大混亂,決不會比戰場血拚的慘烈更好看。
在接到顧祝同的催離電話及委員長的兩次緊急撤退令的電報之後,唐生智終於改變與南京共存亡的初始看法,決定抓住最後一次撤離機會。既然日軍首領鬆井一再拒絕了他們提出的停戰動議,或許,撤離多少能保存一些軍隊實力一一盡管,這也是一種心理自慰。
此前,南京的外國佬,那些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人,擬定了一個停戰協議,企望做最後一搏,他們想調停中日雙方停火三天,在這段時間內,日軍可以維持他們現有的位置,和平地進人南京,中國軍隊則平安撤離城市。唐生智覺得這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值得一試,但他覺得這個主意以外國人告之委員長為好,免得倨傲而又多疑的委員長滋生歧義。他建議委員會以美國大使館的名義,將這個動議送達蔣介石。後來,此計劃由美國炮艇班奈號上的廣播傳送給委員長,蔣介石斷然拒絕了。
不會有更好的辦法了,唐生智懊惱而又沮喪,他揪下頭上的帽子,在手裏憤懣地拍打。
憑窗看去,南京宛如到了世界末日,馬車、汽車、黃包車擠做一團,尖利的哭喊和濁重的喘氣彙成一個奇異的渾濁的聲浪,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糾集、翻騰和撲打。那情形,不亞於地震前夕,所有生物的大潰逃,蛇鼠爭道、螻蟻抱團、,鳴禽上樹、走獸當街。
12日淩晨三點,唐生智在南京司令官邸召開的將軍參謀聯席會議,語調悲憤而低沉,他宣布,前線已經失守,城門破在旦夕,委員長下達了撤退令。當天下午最後一?欠會議,撤退命令及部署便全麵下達了。
天黑之後,整個南京外圍幾乎成了一個熊熊火焰的巨鏈,紫金山滿山遍野的大火,雨花台、中華門、通濟門一帶,莫不火光衝天、亮同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