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937年12月的南京(3)(3 / 3)

唐生智一步一歎地走出他至此踞守了22個晝夜的司令部,與南京共存亡的誓詞言猶在耳,卻如此倉惶出逃北渡,一時萬種心緒湧上心頭。他後腳還未提進小車,司令部巳經傳來衛兵焚燒文件的劈啪亂響。身為軍人,不勝不守,棄百姓於亂離之中,那種滋昧,放在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軍人身上,也不會好受。滔滔長江,如今綿延成生死一線。

萬千的人頭、萬千的包裹,與萬千的哭喊、萬千的詛咒一道,彙成恐怖的潰逃奇觀。為了渡江、為了逃命,除了血肉之軀,什麼都可以舍去,到後來,鞋帽外衣到處堆積,連槍械手榴彈也丟得俯拾皆是。一個清瘦的小女孩,大概才兩三歲,大冷天鞋子也被擠沒了,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放聲大哭。末日來臨,沒有任何人能夠顧及一個孩子絕望的哭喊。

江邊很快就沒了船隻,枕木、木桶、腳盆、門板、棺材、馬桶以及搓衣板,凡是能夠漂浮的東西,都成了百姓足下手裏爭先恐後的浮水之物。一個莽漢,倉皇中撲通跳進水裏,手忙腳亂地感覺根本不識水性,沉下去就再沒見起來。一旁,十幾個士兵在幾隻木船連著的甲板上來回走動,身邊的坦克壓得木船像蹺蹺板,終於還是失去平衡,坦克高翅著,一根炮管直插雲天,士兵們滾豆般撲通撲通掉進江裏。沒人驚呼,也沒人嗤笑,這時候的碼頭邊,惟有自顧不暇,連一閃而過的僥幸心情,也是一種巨大的奢侈。

小車一路過來,幾乎是蹭著人山人海的脊背。烏龜王八蛋的罵聲不絕於耳。隻知道小車裏坐著的都是官兒,又哪裏知道,竟是南京衛戍司令部的最高長官。唐生智這時候也隻能做耳聾。司機一邊猛按喇叭,一邊啐罵,唐生智用輕如蚊蠅的聲音道,慢點,慢點哪。

唐生智及其部屬都看到了,也聽到了。但是,沒有任何辦法對他人施人以援手。江邊唯一留存的一隻小火輪,是荷槍實彈的警衛,不僅防守百姓擠上來,也昉止士兵爬上來,船上衛兵用槍托和刺刀對付企圖從四周遊攏的人。此船要不是南京危殆時,參謀長周斕極力給司令部留下,恐怕現在的唐生智也遁逃無計了,哪裏容得閑雜人等染指。羅卓英、劉興等相繼上船,還缺副參謀長餘念慈……

黑幕中,唐生智一臉肅穆地看著眼前被他拋棄的南京,腦子裏倏然想到一個人:張暉呢?

此時的張暉,並沒有追隨唐生智撤離,更沒有如其他將官那樣,事先就打點好一隻船,悄悄撇下部隊、換上便衣離城而去。

張暉也換了便裝,那是在最後一刻,他的師部指揮官在下關碼頭,而非唐生智乘火輪的煤炭港海軍碼頭,得見萬千逃命的人流。從軍這麼多年來,他見過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他在河南也見過吃觀音土屙不出屎活活憋死的婦女,雙手朝天,兩眼暴努。但是,下關碼頭,滔滔長江邊軍人和百姓爭相逃命的一幕,還是令他驚悚!

作為一名將軍,他豈能接受士兵與百姓爭一隻船,甚至一塊木板逃命的現實!軍人是什麼?軍人是百姓的護佑,大難來時,軍人不但不能堅守,而且比百姓跑得更快,這算什麼軍人!這樣的軍人要刻在曆史的恥辱碑上,留下千古罵名!

張暉在江邊站立了足有十幾分鍾,船上的呼叫和侍衛的催促,他充耳不聞,像一尊凝固在江邊的遺恨萬年的雕塑。

忽然一個向後轉,他大步流星朝江邊相反的方向走去。侍衛一邊帶著哭腔叫道,師長,師長,船就要開了,一邊頻頻向江邊回望。

侍五氣喘籲籲地跟上師長的時候,他巳在一處舊城垣邊的柳樹下吸煙。侍衛小心翼翼趨前道,師長,我們再也走不了。

張暉回頭盯了他一眼,道,走不了就不走了,為什麼要走?他低頭撣了一下身上的塵土,道,你趕快去找兩身便衣來,軍裝是不能再穿了。

很快的,侍衛就找來幾件舊衣爛裳,兩人就勢換了。侍衛幫師長牽抻衣領衣袖,又把兩套軍服折疊好,問,怎麼辦?張暉將手槍藏在懷裏說,就埋在柳樹這,以後好來取。兩人手腳忙亂地抽取幾塊牆磚,原樣封好,望著城裏火光下一片短暫的死寂,侍衛茫然問道,我們去哪裏?

張暉道,這是我們的家,為什麼要問,我們要去哪裏?侍衛聽他聲音不對,回望師長,但見他眼裏熒光閃閃。我們還是要去找魏特琳,還有拉貝,張暉走下城垣的時候說,不借助他們的力量,我們就隻有匹夫之勇啊。

寧海路五號。

古城南京,中國達官貴人所住的別墅、公館大都是西式;國共談判時的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住的寧海路5號卻是中式,歇山式屋頂,花牆漏窗,小園清幽,有江南園林的風味。這裏原為金城銀行別墅,始建於1935年,磚混結構,樓前有大片的綠地,小徑用鵝卵石鋪成,上麵有紅、黑、白三色鵝卵石鑲嵌而成的鷹、獅、虎、鳥四種圖案。寧海路5號,人們習慣稱它為張公館,因為在委員長率國民政府撤離前,它是外交部長張群的官邸。

1937年12月的張公館,人去樓不空,搖身一變,成了南京國際安全區委員會的辦公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