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陷落的第二天一大早,安委會主席拉貝就早早起來了,事實上,他一晚都輾轉反側、不曾睡好。盡管昨晚他就在激烈的槍炮聲中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刮淨了胡須。早晨起床,他還是再用一柄圓圓的胡須刷塗了滿唇肥皂,快速而又細致地用德國帶來的刀片刮了一遍。他穿上頭天傭人熨燙得筆挺的咖啡色西裝,左臂上戴著一隻印有醒目納粹標誌的袖章,用一柄黑色的密齒梳子篦篦頭頂,抿抿鬢角。他的傭人懂點英文,但是不懂德語。那天,她給他扣上呢子禮帽的時候用中文道,你身體挺好,就是頭發早謝了。
1882年出生的拉貝,今年整55歲。從1911年到中國,他都二十五六年了。他當時摸摸頭頂,茫然問道:什麼是早謝?
傭人連講幾句都沒表達清楚,拉貝說,你是講我早泄?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想早泄也泄不了了!頓時把傭人鬧了大紅臉,拉貝卻哈哈大笑著到他的西門子洋行上班去了。拉貝是一個平時很喜歡開玩笑的人。今天要去迎接日本人進城,他想,要是日本人不一本正經,喜歡開開玩笑,事情就好辦了。他接過傭人遞上來的印有安全區徽章的小旗子,微微一笑道,這個頂重要,沒有這個東西,我哪裏敢上街。傭人說,你還有這個呀。指指他的納粹袖章。拉貝不僅是納粹黨黨員,而且從1931年起,擔任納粹黨南京分部副部長。傭人的提醒,使他頓時覺得自己遏製日本人進城之後胡來的底氣更足了。
下得樓來,委員們早在此等候了,包括比他小四歲的美國老朋友魏特琳,兩人對視微笑。魏特琳身邊是安委會的副總幹事費奇,後麵是史邁士、貝茨、威爾遜、漢森、梅奇、史密斯、李格斯、希爾茲……一一握手之後,一行透迤而肅穆地來到大街上。
他們剛來到漢中路,冷風呼嘯,加上心理上的畏懼,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的。四顧之中,一支日本軍隊已經過來了。拉貝率先搖起了小旗子,其他委員也趕緊揮動手裏的小旗子。拉貝舉起雙手,第一個迎上去,用英文問好。日軍有點好奇,既對這個古城的風景好奇,更對戰亂之中,有這麼二三十個金發碧眼、高矮胖瘦的西方人站在寒風呼嘯的大街上好奇。
一個日本人忽然發現了拉貝袖章上的納粹標誌,驚呼,啊,啊,納粹!
拉貝微笑著伸展胳臂,為的是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大概是一個少佐過來了,翻譯緊隨其後。少佐拿出地圖,費奇趨前指點安全區的方位,並清晰地表達了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在戰亂地區成立國際安全區,是國際通行的做法;另一個意思是,安全區很好辨認,區內的每一條路口,都插了紅十字旗作為識別。
少佐一揮手道,放心吧。
費奇退下後,不無憂慮地對拉貝說,他們的地圖沒有安全區的標誌。
拉貝立即上去,熱情洋溢道,你們渴了,我們可以送熱水過來。安全區裏全是良民,可能有一些軍人,也脫下了軍裝,放下了武器。
少佐頓時行緊了眉頭,道,軍人是不可以的,要出來,統統地登記!
魏特琳說,戰爭受害最深的就是婦女,現在很多婦女都在安全區裏,希望你們千萬不要驚嚇她們,她們都是孩子的媽媽,或者,媽媽的孩子。
少佐笑道,孩子的媽媽,媽媽的孩子。婦女不是軍人,我們不動婦女。
拉貝強調,我們既希望不傷害婦女兒童,也不傷害放下武器的軍人。帶有武器的軍人都走了,一個都不在南京了。
少佐點頭,都走了,都被皇軍打跑了,是不是?
拉貝有些馗她道,是的,都跑了,他們打不過你們。
少佐舉起了拳頭道,皇軍是不可以戰勝的,誰要是敢反抗皇軍,格殺勿論!他說著做了一個劈刀的動作。但是,隻要聽話,乖乖的,做良民,皇軍不但不會打他們,還會獎賞他們,懂嗎?你們要告訴他們,統統做良民才好。
拉貝等一起點頭道,知道的,知道的,都是良民。很快的,拉貝就發現,日軍進駐之後的表現,和少佐的允諾判如雲泥。
當少佐在漢中路口與拉貝一行西洋人周旋的時候,池崗大佐乘著一輛軍用吉普在謹慎地巡視。路過漢中路的時候,他的車並沒有停下來,他不想和這些一天到晚想纏著他們提條件、講道理的西洋人交談。戰爭就是戰爭,他不想也沒辦法做出何種承諾。心底倒是有一個隱秘的願望在蒸騰,他想見見慧敏,多年未見了,他想象不出慧敏剃度出家、身披袈裟,那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車過一家工廠,煙囪早已熄火,隻有一隻瘦貓在圍牆上驚惶地張望。池崗伸出左手,車子戛然停在頹敗的大門口,他剛推開車門,一隻腳才落地,忽然從斜前方射出幾發子彈,激濺在車門上。池崗被部下搡了一把,迅速收腳關門,叫道,有殘軍!
很快地後麵趕來了一支小隊,以吉普為依托,四下掃射、投彈。
轟響過後,一片死寂。
池崗再度下車,發現牆根和大街上已經有幾具屍體,那隻瘦貓卻不知竄到哪裏去了。他朝工廠豎起一根手指,士兵們立刻踹開虛掩的大門,又是無目標地一頓掃射。池崗發現那隻瘦貓未來得及逃跑,血肉模糊地躺在牆根下。